教出《史记》之魂(下)

发布日期 : 2023-03-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刊

教出《史记》之魂(下)

———试论《鸿门宴》“批判性”教学

上海市北中学      

其二,联系史学认知,发现司马迁写“人”的历史气息。

高中生读《鸿门宴》,既要从文学上欣赏其表达艺术,也要从史学上认识司马迁的历史批判。

我非常赞同上海老一辈名师郑宝隆的观点。他说:“鲁迅先生说《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些评论启发读者,读《史记》要能够从史学的角度去理解,也要用文学的眼光去欣赏。如果只读几篇传记,只知人物的‘生动描写’,事情的‘段落层次’,是不足以言了解《史记》的。梁启超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又说,‘后世诸史之列传,多借史以传人;《史记》之列传,惟借人以明史’……梁氏此语,更能使人领悟:读《史记》中的传记,别忘了‘史’,别只顾‘刻画人物’这一端。读之,首先要着眼于‘史’。”(郑宝隆《高中文言诗文注译》,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7月第1版,第67页)

怎样在《鸿门宴》中读到历史的气息呢?

第一,要联系《史记》中另外相关作品加以系统理解。李长之说:“要知道司马迁是拿整个的《史记》与人相见的,并非单篇分开给我们……例如管仲、晏婴的贡献或历史地位,如果我们只看《管晏列传》当然要责备司马迁所记太略的,然而在《齐世家》中却仍有详细的记载……这是前人所发现的‘互见法’。我们可以这样说,就他单篇文章看,他所尽的乃是一个艺术家的责任,只有就他整部的《史记》说,他才是尽的历史家的责任。倘就单篇而责备之,他就太冤枉了。”(《司马迁人格与风格》第228页)

第二,要联系司马迁创作《史记》的宗旨加以深刻思辨。司马迁的创作宗旨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谓“究天人之际”,就是探究宇宙与人类的关系,尤其是研究“人”在天地之间的生存与发展状态;所谓“通古今之变”,就是贯通人类历史进程而去推断其发展规律,回答社会与历史演进的“为什么”;所谓“成一家之言”,就是运用纪传体这一历史写作方法,以“人”为中心加以主体描叙,强调“人”在历史中的巨大意义。这三方面既各有侧重,又融为一体。

第三,要联系司马迁创作《史记》的思想倾向来学习其追求真理的批判特点。司马迁创作《史记》是以孔子作《春秋》来自许的,他说“小子何敢让焉”,表露的就是希望《史记》也能达到《春秋》的高度。《春秋》的高度就是“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的史学精神,就是敢于批判,具有使“乱臣贼子惧”的思想威力。其实,正如刘大杰所言:“《史记》不仅在体制上超越了《春秋》,更重要的是在历史观上,已突破了儒家正统思想的束缚,自成一家之言,建立了进步的历史观点。”(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9月第2版,第184页)翦伯赞指出《史记》的批判是多角度多方式的,基本上可概而言之为四种,“一用标题,二用书法,三于叙述中夹以批判,最后而又是最重要的,则为各篇之后的专评,即‘太史公曰’之下的文章。‘太史公曰’,就是司马迁设计的历史审判的法庭”,由此“也就知道《史记》一书,不仅是为了叙述历史,而且也是为了批判历史;从而也就知道司马迁之作《史记》,不是为了清算古人,而是为了要从古史中找出一些历史教训”。(《史料与史学》,第103-109页)

讲到司马迁的批判,就不能不提班固了。作为司马迁之后杰出的史学家,班固用司马迁的方法写成了一部西汉历史《汉书》,但所取立场近乎忠君,旨在维护封建正统。周予同鲜明指出:“《汉书》以帝王将相为中心,作者的思想浸透着封建意识。”(《中国历史文选》,第14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版)因此,他一边学司马迁,一边又否定司马迁,修改司马迁,比如去掉了项羽本纪,取消了陈涉世家,加上惠帝本纪,为吕后专政辩护……同时对司马迁《史记》的思想精华大加否定,他说:“(《史记》)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汉书·司马迁传·赞》)又说“其言秦汉评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同上引),宋以后学者多沿袭班固之说,对《史记》吹毛求疵。在史家翦伯赞看来“大抵据经以证史,故其所疑者,未必可疑;其所正者,未必尽正”。

因此,我们使用王安石、王应麟、王若虚、柯维骐、汪绍焻、杭世骏、丘濬、梁玉绳等人材料时要特别小心,更不能编拟出“项伯是不是一个‘纯粹’的叛徒”之类的鸡零狗碎的问题去掩盖作品思想之神髓,尤其是不能误导学生用《史记》《汉书》记“鸿门宴”的异同来反观《项羽本纪》的记载,在这种思路下的“合理推测”岂无谬乎?《史记》之批判是真批判,是中华文化史上最壮美的批判。在这方面,班固这类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当然,《汉书》自有别的优势),所以在翦伯赞看来,“若以《汉书》比《史记》,那真是瞠乎其后矣”。(《史料与史学》)所以,我们采用古文献资料来引导学生进行批判性思维训练要慎之又慎,最有把握的还是引用多位大史学家的共识比较可靠。否则,教坏了思维习惯,形成了恶劣的批判习气,不仅误读经典,而且误人子弟。

基于上述三点认识,我选用了《史记》中的《秦楚之际月表序》一文,引导学生对《鸿门宴》的刘邦之“伪”进行深度思考,从而提高其批判性历史思维能力。“月表序”原文如下———

秦楚之际月表序

司马迁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奋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选自《古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7月版)

我们知道,《史记》全书,以本纪为纲领,而以世家与列传演绎本纪的内容,使本纪、世家与列传构成链条,然后再以全部的纪、传与书表相关联。这就是《史记》的完整体系。读《史记》要有这样的整体认知视野,如此才可见到《史记》的真实性。高中教材中,《廉颇蔺相如列传》反映了秦王贪婪的本性,也写出了秦王是纸老虎的一面,由此我们再看《陈涉世家》,就懂得了佣耕之人为什么能凭借“骑千余,卒数万人”而建立张楚了,就知道“伐无道,诛暴秦”是能形成强大势力的。由《陈涉世家》再来读《项羽本纪》,就能知道项刘之势形成的根本原因了。

再由这些篇章,来看刘邦由弱变强,由被动转为主动,最后竟能消灭项羽,就会感到,这是一道历史变化的“奇观”。

因此,读这篇序,我引导学生思考三个问题:一是回顾历史,在司马迁看来,历史所昭示的发展特点是什么?二是刘邦最后夺取天下,凭借的条件是什么?原因何在?三是通过对由秦而汉的历史回顾,司马迁想要表达的意旨究竟是什么?

通过讨论,我们越来越明确:司马迁回顾历史的推进,一是靠仁德,二是靠勇力。“德”的代表,如周文王、周武王;“力”的代表,主要是灭掉六国的秦朝。无论是“德”还是“力”,都要有较为漫长的过程。秦再强大,但要灭六国也得费蚕食之功。但是,刘邦夺取天下,分明显出新的面貌来,这就是一个“亟”字,即闪电一样摧枯拉朽。人们不禁要问:刘邦凭靠的是“德”吗?如同周文王周武王那样吗?非也;凭靠的是“力”吗?非也,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沛公兵十万,“力”明明在项羽,为什么恰恰就是项羽失败了呢?“五年之间”,时间何其短也;“号令三嬗”,变化何其快也!由项羽为盟主而变为刘邦建“汉家”,一月之事,多于一年,司马迁对于“鸿门宴”所关联的这一个月的巨变,专门作了“月表”,排出时间、地点、事件、人物、结局,仔细一看,感慨万端,哀从心生,眼睁睁看着鸿门宴,听着四面楚歌,定格于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历史画面,不能不作《月表序》而生发议论,对历史规律发出惊天之问!刘邦“成于汉家”的条件与原因何在?原来《鸿门宴》由写刘邦之语言从而揭示刘邦之伪诈,目的就在这里!刘邦是历史变化的一个新典型,以致司马迁连呼“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这里要指出的是,司马迁写《项羽本纪》是在汉武帝眼皮底下进行的,他对汉家的质疑,对高祖的讽刺以及批判,显然是胆大而又“妄为”了。这样的批判勇气,只有司马迁才有。当然,语言表达上又不能过于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因此,必须用问句出之:“此乃传之大圣乎?”这是说,刘邦能够成功,大概因为他也就是古书上所说的圣人吧?刘邦是大圣吗?在司马迁心目中显然不是的。不是大圣,那为什么能成功呢?因此又问:“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这是说,倘若不是大圣的话,怎么能担负君命而践帝祚呢?这个反问,表面看来是强化了肯定,刘邦就是圣人;然而,细细体味,特别是结合“岂非天哉”这一发问来思考,司马迁的真意是对“汉家”的质疑,是对刘邦的讽刺,是对历史规律的质询。司马迁固有的历史观念———对于“德”与“力”的概念,在项刘争霸的历史烟云中,彻底地被消解了。历史的规律究竟是怎样的?司马迁陷入沉思。按后人的认识“秦楚之际”应该改作“秦汉之际”,然而司马迁一定要突出项羽打败秦暴的历史功绩,一定要承认,“诸侯主之”的事实,因此,一定要记录“秦楚”这一时间的特殊性,同时把项羽列入“本纪”的范畴之中。司马迁新生于历史事实的史学精神于此可见一斑!班固也不得不承认,“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

为什么司马迁对项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这个问题相当复杂,不必过多剖析。但是有一点要使学生明白司马迁所深深礼赞的,“是一种冲破规律,傲睨万物,而又遭遇不幸,产生悲壮的戏剧性的结果的人物”。《史记》中有项羽、有李广、有屈原,这些有奇才的卓越者作为历史的贡献者反而成了历史的牺牲品,而历史却时时让因奸使诈巧施诡计者成为主人,这种隐痛在司马迁心中挥之不去,意有所郁结,“能无怨乎?”当然,司马迁对项羽也有所批判,《项羽本纪》末尾的“太史公曰”,可作为练习,让学生翻译。

基于以上讨论,我和学生们便认识到,学过《鸿门宴》之后,再学习《秦楚之际月表序》,就会看到史家精彩的描述之中有着多么深刻的历史洞见和批判。这对于高中生来说,无疑有利于提高思辨能力、增强批判思维、深化质疑意识。

 

 

(《山东教育》20233月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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