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的“赋体”特征
发布日期 : 2025-03-26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刊
山东省实验中学 郭尚民 许势力
余光中称:“诗多比兴,散文多赋体。”这是很妙的评语。我们读《荷塘月色》,就感觉它仿佛一篇“荷塘月色赋”,文中种种对事物“穷形尽相”的写法,和古代的辞赋是相通的。把握住了写景散文的赋体特征,不仅有利于赏析文章,也有利于写作的时候借鉴。
赋的写作特色,古人总结为体物写志。就此而言,《荷塘月色》体现得也是比较充分的,先看体物方面的表现。
作者笔下的景物有宾主之分,宾是杨柳、远山,它们是陪衬,但是不可或缺;主当然是荷塘和月色———准确地说,是“月下荷塘”和“塘中月色”,二者是密不可分的,名为二其实是一体的,非大手笔不能为。
作者在结构上的经营着实令人惊叹,文章整体上是宾—主—宾的结构,主体部分再分为“月下荷塘”和“塘中月色”。所谓宾,上文已经提到过了,就是杨柳、远山。它们先是作为文章的前奏出现,“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这是对荷塘作远景观照,勾勒一个大致的轮廓,是极有层次感的写法,也符合人们的认知规律,否则,一下子就来到荷塘边,就显得太突兀。当然,在这淡淡的笔触里,作者的情感也在发生着变化。
更妙的是,这些杨柳和远山在细致入微写过荷塘后又出现了,“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这是荷塘的余韵,也和前面的描写隐隐照应,结构上更加圆合。最重要的是,作者的情感此时又发生了变化。《荷塘月色》中作者的情感看似淡淡的,却是不断变化的,有喜悦的光,也有忧伤的影。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接下来重点看文章对“月下荷塘”和“塘中月色”这一主体部分的描写。
荷塘中的景物有哪些呢?荷叶,荷花,荷香,荷下之水,一层层铺开写。写水是最妙的,明明看不见,却仍然要写,因为没有水的滋养,荷就干枯了,缺乏了灵动之感。塘中之水缺席了,作者偏偏将它的神韵通过叶子体现出来:“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对荷花,作者更是极尽精雕细琢之能事,色、形、态、香,淋漓尽致地写。难怪有学者说,《荷塘月色》有工笔画的味道。
赋体散文要讲求文采,《荷塘月色》并没有华丽的辞藻,并没有在严格意义上“铺采摛文”,但我们总觉得它的语言很美,充满了诗情画意。朱自清先生自己是反对语言的刻意雕琢的,他追求的就是一种谈话风。那么,《荷塘月色》的语言之美是因何形成的呢?主要是炼字和修辞手法达到了化境。正如有人评论的,单独拿出来,每一个似乎都不惊艳,但它们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就营造了一种优美的意境。
作家炼字的功力首先体现在动词上。《荷塘月色》中有一段文字,动词的运用已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现引用如下: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其中以“泻”状流水,以“浮”状青雾,以“笼”状轻纱,以“画”状杨柳的倩影,都极其传神。这些词即使放在以炼字著称的唐宋诗词里也毫不逊色。一般的读者看到“笼”字,都会自然地联想起“烟笼寒水月笼沙”,它们之间应该有一种借鉴化用的关系。
本文的叠词和连绵词的运用为文章平添了一种音韵之美。连绵词如“袅娜”“渺茫”“参差”“斑驳”等,叠词更是比比皆是,如“田田”“亭亭”“脉脉”等。这些叠词不仅有连绵词一样的音韵美,还增加了描摹的效果,使物态给人留下的印象更加深刻。现代散文中讲究韵律的,非常罕见,但朱自清先生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如《荷塘月色》,《春》《绿》《匆匆》,每一篇都脍炙人口、易于成诵。这种语言的造诣,与朱自清先生诗人的身份是密不可分的。
本文的修辞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是文章诗意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朱自清先生是运用比喻的高手,比喻词也精心选择,力避重复。全文十几个比喻句,仅比喻词就有“像”“如”“正如”“仿佛”“宛然”“是”六个之多。而且这些比喻又可细分为明喻、暗喻、博喻等。喻体更是新颖别致,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崭新的意象群,如“明珠”“星星”“美人”“轻纱”等,和它们的本体荷、月色等极其和谐。尽管这些喻体是偏于婉约的,甚至招来余光中先生的讥诮,但必须承认,它们是优美的。
有的学者对上文所提及的“女性拟人格”给予了自己的解释,认为它们“关涉女性的爱欲”(高远东《〈荷塘月色〉:一个精神分析的文本》)。其实,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个性,而他们的语言风格也就有豪放和婉约之分。而且,一般而言,荷花也是偏于婉约的意象,何况是月下的荷塘。若我们对朱自清先生的写景散文稍作关注,就会发现《春》《绿》等散文都有所谓的“女性拟人格”,如“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难道朱自清先生写作这些文章的时候也有“关涉女性的爱欲”?朱自清先生在其《女人》一文中写道“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由此可见,朱自清先生一旦把笔下的景物比作女性,往往意味着对该景物充满了欣赏与赞叹。
通感的精妙运用是本文的一个很大的亮点,让人过目不忘。通感不是一个陌生的修辞,如古诗中的“风来花底鸟声香”“红杏枝头春意闹”“鸟抛软语丸丸落”等,但新文学作品对通感这一修辞的贡献和丰富似乎不多,较为著名的如刘白羽《长江三日》中的“突然是绿茸茸草坂,像一支充满幽情的乐曲”,而这篇要晚于《荷塘月色》若干年了。况且,《荷塘月色》一下子就创造了两个精彩的通感语句,它们是“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以歌声形容清香,以名曲形容光影,巧妙地打通了听觉与嗅觉、视觉,我们似乎感觉到作者全身心地沉浸在荷香月色之中了,这不仅是知觉的融通,也是精神世界对现实世界的超越。而且,关于歌声、名曲的联想和想象,无疑给寂静的荷塘带来动感,无形中收到了动静结合的效果。
最后说一说《荷塘月色》写志的特点。
所谓志,这里指的是情感。《荷塘月色》是写景抒情的名篇,细心的读者是能体会到作者的情感的,尽管这种情感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一般认为,这篇散文就是要表达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有一些教师在教学的时候喜欢把哀愁坐实。对于朱自清来说,时代的剧变一定会对他的作品产生影响,现实的影子到底有多少?要看作品显露出多少,而不能误入猜谜般的歧路。
文中情感最显豁的句子,无非是这么几处:“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等等。这几处,也无非是说自己心绪不宁,是何原因?作者并未言明,如果直说出来,反倒失却了含蓄的韵味了。至于其他景语,自然更为含蓄。
其实,作者在文中有几处句子说得极隐晦,似乎在暗示什么,但常常被人忽略。这几句是:“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作者既然也爱热闹,为何偏偏写冷静;既然爱群居,为何单单写独处?极有可能是追求热闹、群居而不得。因此我们也就明白了文中另一处极淡的句子:“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不就是明白地告诉读者,热闹是别人的,而自己却没有。这不是在表达对热闹的渴望吗?而这不得热闹的背后又有什么隐衷呢?作者在文章的煞尾部分,又用了看似漫不经意的几笔:“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这似乎向我们透露了一些讯息,这些苦闷来自“江南”。
孙绍振先生的名篇《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是解读《荷塘月色》的文章,在探讨朱自清先生的情感方面有创造性发现,文章认为,《荷塘月色》所表现的苦闷并不是政治性的,而是伦理性的。换个角度而言,“朱自清在漫步荷塘时感到的自由,在性质上是一种伦理的‘自由’,是摆脱了作为丈夫、父亲、儿子潜意识里的伦理负担,向往自由的流露,和政治性的自由是没有直接关系的”。而笔者认为,伦理苦闷中来自朱自清先生父亲的可能更多一些,关于这一点,《背影》中暗含的父子关系可以作为本篇的注脚。而《荷塘月色》有两处提及妻儿,即“妻在屋里拍着闰儿,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和“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读者读后,感到他们小家庭的关系是和谐的、融洽的。
关于本文的“写志”特点,如果我们不去作过于烦琐的考据,也并不影响我们对这篇美文的解读。那么,就让我们认为,作者的忧愁也就是古典文学中常见的如烟似雾的忧愁吧。
(《山东教育》2025年3月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