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怍是一面镜子

发布日期 : 2020-01-13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

愧怍是一面镜子

    ———如何读懂杨绛创作《老王》的动机

山东省东营市实验中学   董彦兴

《老王》的写作动机是什么?众说纷纭。

每个作者的创作初衷都不能作简单化概括,因为感情往往是复杂的,文本创作也可能是出于种种原因,是综合结果,不能简单地一概而论。从不同的角度入手,自然得出不同的结论,这些探究结果,最终验证的不仅是解读者的水平,更是文本的深厚功力。

分析《老王》的创作原因,务必要结合历史背景分析,也就是作者写作时所处的政治环境和人文环境。

一、迷失与清醒,迷惑与自省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中,有多少人在荒谬中迷失自我,谁能及时清醒过来,敢于正视现实?谁能呐喊一声,唤醒依然迷惑的众生?

杨绛夫妇在“文革”中的遭遇也是坎坷多舛,《干校六记》就有相关记录,本文“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不禁让人质疑这是不是遭到了折磨。作为“文革”的亲历者和受害者,又怎么能无动于衷,不把愤懑之情形诸文字呢?

然而有修养的知识分子总是委婉表达自己的不满,字里行间,似乎不动声色;字斟句酌,却是雷霆万钧,《干校六记》就是“怨而不怒”的典型。杨绛写《老王》,也没有肆意宣泄心中的委屈,没有摆出一副清高态势,没有把自己定位为玛丽苏,只是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宕开,谈一个普通人的遭遇,写一个普通人的情感。我们读《老王》时,直觉作者就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她不是什么落难英雄,虎落平阳,也不是清高自许,或挥斥方遒,或悲天悯人,这种写作视角,却更具真实性和感染力,而笔下的人物,也是普通的社会底层人,一个人力车夫———“蹬三轮的”老王。

作者写老王这个苦命人,除了大力弘扬他的善良之外,也重点道出了自己的愧怍。为什么“愧怍”会成为本文的文眼?这是非常令人费解的,答案也是众说纷纭,五花八门。作者与老王非亲非故,“常坐老王的车”,并且和他“说着闲话”,这对被组织和民众排斥的单干户老王来说已经难能可贵了。“乘客不愿坐他的车”,作者没有嫌弃老王,并且尽可能帮助老王,“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治好了他的夜盲症,这是患难之交。

平日也对老王的生活很关心,咨询他的住处(第4段),坚持给老王钱,不占便宜(第5614段),关心他的生意,在乎他的病情(第7段),后悔对他的招待不周……杨绛作为一个主顾,已经算作仁至义尽,为什么自己还“总觉得心上不安”呢?

二、学者与车夫,幸运与不幸

作者说,不是因对老王来表示感谢,没有领会他的意图,也不是平日的一些事情,比如没有去过老王居住的院子,没有具体了解老王的病情“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没有关心老王的去世。那又是因为什么呢?当时作者也是一个不幸的人,在“文革”中遭到迫害,“是好欺负的主顾”,为什么还自命为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愧怍呢?而相比之下,老王的不幸者身份又是怎么得出的呢?这是作者勇于自省的风格。

首先从政治身份和经济收入上看,杨绛曾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剃过“阴阳头”,还被划分为“牛鬼蛇神”,被惩罚去打扫厕所,在干校中劳动锻炼。而老王“是单干户”,被体制排斥在外,还被恶语中伤,只能在阶级排挤的夹缝中生存,只能捡些残羹冷炙的剩活儿去做,只能靠诚实经营,出卖廉价劳动力,做力不能逮的活儿维持生计(抱着冰伛着腰)。当载客三轮被取缔后,只好改装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这简直让身体衰弱的老王丧失了活命的机会,“过些时老王病了,……总不见好”,虽死前还有一瓶香油和一包鸡蛋,那也是最后仅剩的东西了。

作者的困难是暂时的,虽饱受折磨,遭到各种打击,毕竟是著名学者,有固定单位和收入,还有亲人同甘共苦,不必有太多的生存之虞,即使没有老王雇用,“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而老王,住在破落大院的塌败小屋,“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身无所长,苟延残喘,只有作者一家等少数人愿意帮助他,坐他的车,还陪他说闲话。

从这方面看,作者对老王的生意照顾颇多,除了因为老王的诚实,更多是作者的同情和怜悯。在交往中,老王对作者一家倾情帮助,作者开始没有觉得自己“多吃多占”,也没有给予老王足够的理解和回馈。

其次,两人的精神世界才是最大的差距。杨绛一家人都是各自独立的学者,出身书香门第,他们的思想境界,所接触的圈子是老王无法企及的,也是无法了解的。作为知识分子,他们著书立说不为稻粱谋,有着更深远的社会责任。而老王,在乎的只是生意如何,一日三餐的着落。老王没有什么亲人,两个“没出息”的侄儿形同于无,孤苦伶仃,处境凄凉,“这老光棍”在沉重的生存压力下,在失群落伍的惶恐中,在流言蜚语的伤害里,精神世界是如此的恐慌和贫乏,若有人照顾生意就感恩戴德,杨绛坚持给钱,还能陪自己“闲聊”,这样的好人几乎充满了老王的精神世界,是他活着感到温暖的少有地方。

学者与车夫,毕竟有着悬殊的差距,老王的眼里只有善良的人;而作者眼里,老王也只是一个善良的人。对待这样的苦命人,照顾他的生意,坚持给他钱已是施惠,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作者想不出,也没有做到,或许她也“压根就没有想到这点”,开始只觉得心上不安,几年过去了才明白。

也许作者以知识分子自居,抱着施舍的姿态对待老王,没有以平等的观念与之相处,似乎得到老王的帮助是理所当然,接受老王的感恩也是问心无愧。老王的这种善良弥足珍贵,是对当时处境中“我”的尊重和帮助,而“我”只是怜悯他,“拿钱去侮辱他”,无关痛痒地咨询几句罢了。作者“总觉得心上不安”,主要是自己没有给予老王足够的理解和尊重,只是怜悯与施舍罢了。

时过境迁,回忆往事,我们才会对自己有更理性的、更客观冷静的认知,才明白得失。明白过失,“心上不安”,查找问题,作者用愧怍当镜子,得出的是真诚,得到的是尊敬。

三、逃避与忏悔,个体和群体

“心上不安”的原因,作者明白了,对自己的“多吃多占”有着深刻的愧怍,对没有理解老王的真正不幸而忏悔。作者这种勇于自省的意识,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也让我们深思:当我们面对自己的“心上不安”会做些什么?敢不敢于正视自己,进行自我剖析,对自己的过失进行深刻的反省?这就是文章的要旨所在。“隐于不言,细入无间”也是杨绛的创作风格,读者应该有所了解。

三省吾身,拷问灵魂,是知识分子的典范。人们总是怨天尤人,没有反思自己已经“多吃多占”了,没有认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的幸运,没有把目光投注到更多更深层的不幸者上,因为我们只想到自己的得失,只想到对方的过失。严于律人,宽于待己,面对自己的过错,人们总是选择性地处理,尽量使它趋利避害,要么选择逃避,要么选择狡辩,说到底这是自私的表现。有些人敢于正视自己,作出深刻的反省,对自己的错误并不掩饰,而是真诚地忏悔,勇敢地担当。比如鲁迅就是敢于剖析自己的人,所以受到人们的敬仰。

杨绛敢于照镜子,窥见自己的缺点,在当时勇气可嘉、难能可贵。

当知识分子群体陷入互相口诛笔伐的内斗中,为浮云名利而蝇营狗苟,斤斤计较,整体形象跌入低谷,让人感觉所谓的精英群体如同泼妇骂街、睚眦必报,竟是如此狭隘下作、虚伪做作。如何拯救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唤醒他们被政治斗争蒙蔽的灵魂,唤起他们的高度社会责任感?呼吁正视自己、担当道义的勇气,是当时知识分子应该自省和反思的要务。否则,这将是一个堕落的群体,没有了存在价值的群体。

时代呼吁知识分子真诚地忏悔,重拾责任,唤醒群体自觉意识,只是当时有人敢于面对,还有人在文过饰非。如果真诚忏悔,也会得到人们的谅解甚至尊重,比如巴金创作《随想录》,就让人敬佩他的诚恳和勇气。

四、愧怍与担当,自救与救人

“文革”后,知识分子如何自救,如何拯救他人?这是摆在他们面前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是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这个群体面临的命题。

杨绛是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她曾蒙羞于荒谬的政治斗争,在当年的政治运动中也感到失群落伍,惶恐不已,在艰难的生活中有一些“多吃多占”的行为。因为身份的差距和精神境界的不对等,与老王相处时,难免会站在优越的制高点上,带着知识分子固有的清高自许,只是怜悯同情别人,缺少生命平等的观念,缺少更高一层的人道主义关怀,这是她在《老王》中愧怍的内容,让我们看到一位知识分子真诚善良的心。

杨绛没有刻意去诉苦或谴责,也没有大声呼吁,而是把矛头引向自己身上,深刻地反思,真诚地忏悔,她在《老王》中叙述着感人的故事,审查自己的言行。这种正视自己,勇于自省的意识,让人敬佩。相比杨绛的真诚和善良,勇敢和愧怍,很多人应该自惭形秽,也引以为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有时反而诠释着道义所在;杨绛敢于拷问灵魂,阐释着一名知识分子的担当和责任,而自己呢?是逃避还是担当,是掩饰还是忏悔?

扪心自问,发人深省,《老王》的“愧怍”是一面镜子,是作者自己的,也是其他知识分子的,它反射出自己的勇敢和真诚,也映射出那些文过饰非的人,是多么龌龊和渺小。这就是作者备受尊敬的缘由,也是《老王》被人推崇的根源。

(《山东教育》2019年12月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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