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画为喻细读《祝福》中“祥林嫂怎么这样了”

山东省聊城市东昌府区湖西中学   娄西林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她。

这句话出现在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倒数第三段。

笔者曾经拿这段话问过不少人：四婶在向谁抱怨祥林嫂？

大家回答起四婶抱怨的原因来倒也一致：四婶在抱怨祥林嫂不那么能干活了，后悔当初留下她，想要打发她走。但当笔者进一步追问，到底四婶在向谁抱怨祥林嫂时，就都“顾左右而言他”了，因为他们无法解释笔者这样的问题。从这一段的后半截看，这是四婶“当面”警告祥林嫂的话，但从这一段的前半截看又不对头了，如果是“当面”警告祥林嫂，应该用第二人称代词“你”来代指祥林嫂，而文中用的是“祥林嫂”，特别是还用了“她”，那么“祥林嫂”就不是当面称呼语了。

如果你还不明白笔者在说什么，就让我们以画为喻来详细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即便是画一个水瓶，画家都不是只关注这个瓶子本身，而是看它和周围环境的关系。画家会观察这个瓶子：太阳光或者光源在哪里，光打到瓶子上是什么效果；瓶子后面，比如说有一堵墙吧，这堵墙把光反射到瓶子上，又对瓶子有什么影响，等等。现在就让我们以此为喻来细细品味《祝福》中这句话的语意。

一、祥林嫂是“怎么这样了”的

在具体解析这句话之前，先回顾一下这句话的修改。

《祝福》最初发表在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上海《东方杂志》第21卷第六号上，后来编入鲁迅先生的第二本小说集《彷徨》，北京北新书局1926年8月初版 (后来各版《鲁迅全集》里的《祝福》均依此本)。有资料显示，那次集印时，只是把笔者引文这一段中原先的“祥林嫂怎么这模样了”改成了“祥林嫂怎么这样了”。这应该是鲁迅先生本人修改的。笔者揣摩,这样改的理由是四婶感到不满的不是原文上一段末句写祥林嫂变得花白了的头发，而是她“记忆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这才是四婶真正关心的。鲁迅先生没再修改这一段的其他地方。由此可以推断，在鲁迅先生看来笔者所提到的这一段没有问题。

既然这句话是埋怨祥林嫂的，就让我们来回顾一下祥林嫂变成这样的经历，四婶的态度变化也就能顺便说清楚了。

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四叔家做工时，四叔这边“皱了皱眉头”，那边“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四婶“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四婶留下她的唯一原因是“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这里一个“便”字就让我们看到了四婶的心思。四婶的眼光的确不错，小说是从周围人的眼里告诉我们读者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

后来，当祥林嫂被婆婆抢走，四婶对后来雇用的女工左右不如意了才常提起祥林嫂，她的意思当然是希望祥林嫂能再来她家做工。这说明四婶关心的依然只是祥林嫂是否能干。虽然四婶先前对祥林嫂被夫家人寻到镇上来，表现得很惊疑，还要打听底细，乃至对祥林嫂被抓回后屈从于被卖给的贺老六的事表现出特有的好奇乃至同情；但这是她作为女人的天性，骨子里最关心的还是祥林嫂有无再来她家的可能。盼了近一年已经对祥林嫂再来感到绝望，又听卫老婆子说祥林嫂“真是交了好运了”，小说写到“从此之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大约两年后，祥林嫂第二次来她家。四婶先是怀疑卫老婆子说祥林嫂再没有什么牵挂的话的真实性，待到亲眼见祥林嫂自己讲述他们的孩子阿毛被狼叼走吃掉的经过后，她当时是“想了一想”才留下祥林嫂的。她想什么呢？小说里没有说，很可能是这时的祥林嫂真的是没牵没挂，不会再走了，可能她还能像以前那样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这大概才是四婶留下祥林嫂的原因。

二、“当面”一词的用色效果

在祥林嫂捐门槛遭受沉重的精神打击后，四婶对祥林嫂的态度剧变，不是感到奇怪和不理解，也不是同情、怜悯或着急，而是埋怨和冷酷地指责。

引文中“倒不如那时不留她”这句话，是抱怨祥林嫂当时的状态让她很不满意，实际上已包含了四婶的懊悔之意。她现在已经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为她家出力的祥林嫂渐生厌恶之情了。四婶说这句话时的心态是怎样的呢？关键就是后边“当面”这个词。

《现代汉语词典》这样解释“当面”：“在面前；面对面（做某事）。”这两个义项还是有必要分清楚的。“在面前”，意思是当某人在场时；而“面对面”是当着面、面对的意思。

联系我们讨论的这段话的前半截话看，“当某人在场时”可能是指四叔，也可能是她家的新帮手柳妈，还可能是卫老婆子或镇上四婶熟悉的人。四婶要时时地趁别人在场时，指点着远处的祥林嫂说这话。这样，“当面”就有了两种可能：一种情况是当着鲁镇上其他人的面说的，当时祥林嫂不在场；另一种情况是祥林嫂也在场，只不过四婶不是挑明了冲着她说而已。这两种情况如果还要细分，四婶抱怨祥林嫂的强烈程度，后者比前者还要强烈。

三、“当面”在译文“显微镜”下的效果

据报道，意大利国家文化遗产理事会主席温切蒂曾借助显微镜观察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中蒙娜丽莎的眼睛，发现了神秘字符。为了更好地理解“当面”这两个义项的区别，我们也借用英文译文这台“显微镜”再来分析一下“当面”的用色效果。

先看为人熟知的著名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祝福》的这一段。他们在不同时期有两种译法：

“What has come over  Hsiang  Lin’s  Wife? It would really have been  better  not  to  have  kept  her  that  time.”  My  aunt  would  sometimes  speak like  this  in front  of  her，as if  to  warn  her.（杨宪益、戴乃迭译《鲁迅小说选》第179页，外文出版社1963年版）

“What  come  over  Xianglin’s  Wife? We  should  never have  taken  her  on  again，” my  aunt  would  sometimes  say  in  front  of  her，as  if  to  warn  her.（杨宪益、戴乃迭《鲁迅小说选：英汉对照》第242页，中国文学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年版）

这两种译文基本一致。（has）come over 的意思是begin to affect，等于问“是什么影响了祥林嫂”。而 in  front  of  her是译的中文里的“当面”，英译的意思是“在她面前”。为了句子结构上的完整，杨戴二位的后一种译法是加了个汉语里因“意合”省略而英语不能省略的第二人称代词复数we（我们，指代四叔和四婶），用来做主语。很明显，他们的译文特别强调，这句话是祥林嫂在场时四婶说的话。

英国汉学家蓝诗玲(Julia Lovell)《祝福》新译本的语言更加简明和润畅：

“What’s wrong with XiangLin’s wife?” Aunt sometimes said to her face, as a warning. “I shouldn’t have taken her back on. ”（蓝诗玲《阿Q正传和其他故事》第177页，企鹅出版社2009年版）

她的理解是，四婶不是“对她说（said to her )”，而是“当着她的面说（said to her face）”。

美国鲁迅研究专家威廉·莱尔《祝福》的译文因更多地根据场景和情节加上了自己的理解和想象，也值得引用一下：

 Sometimes, with Sister  Xianglin  right  there  in  the  room, Fourth Aunt would say, as though  issuing  a  warning： “Wonder what’s  come over Sister Xianglin？It really would have  better  not  to  keep  her when Old Lady Wei brought  her  back. ”（威廉·莱尔《狂人日记和其他小说》第240页，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他把中文“当面”表示两人位置关系的这个词，改译为用 with 引导的伴随状语从句，表明两个动作的关系。译文告诉英语读者的是，四婶说这句话时祥林嫂就在房间里（“with  Sister  Xianglin  right  there  in  the  room”）。

四、“似乎”这堵词语之墙的反射效果

除了“当面”这个词，这一段话中 “似乎”一词也值得重视。这句话在表达四婶冷酷的指责之外，更深层的意思还在于四婶也在为撵走祥林嫂作舆论上的准备。“似乎”一词表明，这句话是在暗示别人，甚至还包括说给祥林嫂本人听，如果“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即使打发她走，也不要怪他们。这一点从下一段中“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中的“于是”就看得出来。这里的“他们”当然包括这位四婶。鲁迅先生的这段描写在表现四婶精于算计的同时，也将小说的情节进一步推进，麻木、绝望的祥林嫂即将到无处可去的绝境了。

当然，笔者也想象了另外几种可能。比如说，祥林嫂当时“直是一个木偶人”，已经听不懂四婶的话了，所以四婶虽然是当着她的面，但那时却像是自言自语。这倒也可能。这样理解反倒简单了。但小说开头就写到，直到“我”年底回到鲁镇，遇到第二天就死去的祥林嫂时，她还能认出“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的“我”来，还问“我”人死后有没有魂灵和地狱。那次对话说明，祥林嫂直到死前还算是听得懂别人的话语。因此，当初四婶说这句话，祥林嫂也是能听得懂的，四婶何必（或者说怎么能是）自言自语呢？

笔者以画为喻，借画画的笔法和技巧来详细讨论《祝福》倒数第三段，只是为了更好地传达笔者对这段话的解读。综合以上几层意思，正是由于“当面”和“似乎”这两个词的使用，这句话为我们勾画出来一幅精彩的画面。要想欣赏这幅画，或者说要想透彻理解鲁迅先生描写四婶的这句话的意思，就要想想四婶说这句话时周围的场景什么样，还有些什么人，这些人在场对四婶说这话有什么影响，四婶说这句话又是怎样的心理和先兆，从中品出小说深厚的意蕴和功力。

（《山东教育》2019年12月第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