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樽里的掩饰

发布日期 : 2019-10-13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

酒樽里的掩饰

    ———《将进酒》《登高》比较赏读

山东省济南外国语学校      

比较阅读对帮助中学生理解古典诗词有一定的作用。在引入比照对象后,会让原本艰深晦涩的文字变得更加容易理解。比较阅读有多种形式,例如,可以将同一诗人不同时期的诗作进行纵向比较;可以将相同、相异气质的诗人进行横向比较;也可以将相同意象在不同诗歌中的含义进行切面比较。除了使诗歌更加流畅易读,比较阅读还能让诗歌文字在本意之外,更添趣味与深度,使中学生对古典诗词阅读和鉴赏产生更大的兴趣。

笔者以高中语文课本中李白的《将进酒》和杜甫的《登高》为例,阐释“酒”这一意象在不同作品中所掩饰的情感表达,除去字面意义,酒樽里的意蕴究竟如何展现诗人的内心世界。

首先看《将进酒》。天宝年间,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排挤出京,与好友痛饮长醉之时所作。在这首诗里,李白借酒放歌,抒发满腔不平之气。

开篇四句,便以时空的短暂传递苍凉之感。黄河奔流到海是辽远的空间。青丝成雪是漫长的时间。空间的辽远和时间的漫长被“到”和“朝暮”三个字浓缩成了两个瞬间。瞬间就是快和短暂,是岁月流逝的无情。而在高堂上,明晃晃的铜镜中,青丝映衬着白发格外刺眼。到此诗句里便有了一些苍凉。

但是在苍凉之外,诗人的感情发生了变化。黄河奔流和青丝成雪这两个意象的背后是人生的渺小和短暂。正因对这两点感悟深切,诗人告诉自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金樽空对月”有两种理解,其一是盛满酒的杯子白白地倒映着月亮,其二是理解成空空的杯子没有盛上酒。但无论是哪一种,诗人都在告诫自己,要尽情地享受。

“天生我材”指对求取功名的自信,“千金散尽”是言荣华富贵的易取。功名我所欲也,富贵亦我所欲也。但是“必”“还”却无情地揭露了一个事实:功名未就,千金未得。

从这几句诗里很容易读到李白的纵情,自信,豪迈,却也往往忽略了全副武装下掩饰的悲伤和沉重。人生短暂,生命渺小,所求难得。可以做的大概就是喝酒了吧?我只要长醉不醒,只有喝酒的人才能留下声名。这不仅是李白的酒后狂言,更是酒后吐真言了。

仔细分析,富贵与喝酒并没什么直接关系。对富贵的蔑视只是渴望而不得的掩饰,大醉不过是用来逃避内心的冲突和折磨。想成为圣贤不得,那就成为饮者;想拥有权力不得,那就恣情欢乐。这是欲盖弥彰的掩饰,是无可奈何的放弃。一个“恣”字,道出了这种放弃的苦痛。消解这种苦痛要千斗美酒,要自我麻痹。因此,才情愿长醉不醒。

贵重的千金裘,五花马都拿出来,目的看似很轻率,只是要把它们换成酒。态度看似很轻慢,让一个小孩拿着去。贵重与轻慢的强烈对比,深藏的是“万古愁”的沉重,以及想要借酒消愁的急迫。

不管是读到豪放也好,悲愤也好,整首诗的中心和重心都落在了一个“愁”字上。为何而愁?人生的短暂和渺小,岁月流逝,想要的功名富贵都不能实现,只能用酒来掩饰内心的渴望、冲突和折磨。但这种掩饰非但不能解救诗人的痛苦,反而加重了内心的悲哀。

而杜甫的《登高》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重阳,此时作者羁旅夔州,经过一生漂泊,已经身染多病:疟疾、消渴、脚疾、耳聋。面对夔州风物,56岁的诗人杜甫,拖着病躯,独自登上高台,目遇秋江秋景,耳得秋江秋声,心思乡愁国难,百感交集,触景生情写了这首被誉为“七律之冠”的《登高》。

与李白的《将进酒》一样,《登高》也写到了江水、白发、饮酒等意象,然而我们细读开去,杜甫内心深处所掩抑的情绪,与李白却大有不同。

首联写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我们看到了一位两鬓斑白、形容瘦削的老人,独自站于高台之上,他仰望着疾风、高天,俯视着清水、白沙、盘旋的鸟群,耳边传来哀转的猿鸣,这灰白暗淡的景物,让人不禁心生苍凉之感。

颔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视野更为阔大,秋意更为浓厚。落木即落叶,叶落,本是短暂的瞬间,但是杜甫用“萧萧”这个音律舒缓的叠音词,放缓了叶落的速度,拉长了叶落的时间。而“无边”一词,拉开了整个画面的宽度,落叶的背景,一下变得绵长辽远。同样,从“长江来”,到“长江滚滚来”,再到“不尽长江滚滚来”,也是将逝者如斯的渺小短暂,放进了无限的时间、空间中,人生的仓促和短暂在无边的落木和不尽的江水中凸显出来。

诗人用大手笔写大景物,听着落木萧萧,看着长江奔流,心中的人生易逝、壮志难酬之感如同无边落木、不尽江水般难以排解,更添苍凉悲壮之意。

在苍凉悲壮之外,与李白不同的感情却体现在了诗歌中。

诗人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用“万里”和“百年”从时间、空间的角度写出了自己漂泊之远、作客之久。多愁多病、寂寞孤单,想到人生这般“艰难苦恨”,却连唯一解愁的“浊酒”也不能喝,我们仿佛感受到了作者满腔的孤郁之情。

然而,掩盖在这孤郁之下的,还有杜甫不屈的生命意识和崇高的精神境界。

一位穷困潦倒、久病缠身的诗人,在重阳之际很容易产生思家之情。但在思家之上,还有作者更为深沉的“恋阙”情怀,他登高望远,望的不仅是家乡,更是朝廷。他心系百姓、关心国家命运。正是这一种关心之情,使他拖着病躯,即便前路艰难也要登台远眺。停饮“浊酒”,似为身体,更为一种生命意识。放下酒杯,是他在与命运抗争。也正是因此,诗歌没有在苍凉的路上奔袭更远。我们看到了诗人对人生渺小、人生短暂的感伤,却没有感受到作者的绝望,反而因着抗争而让我们看到对人生的无尽追求与无尽热爱,让我们感受到了杜甫的“哀而不伤、郁而不堕”。

诗人把自己的命运和悲哀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将之置于开阔高远的时空中来展示,使得自己的悲哀深厚博大,具有一种崇高感和悲壮美。

他的酒杯里掩抑了生命的追逐、进取、美好,启示我们不断关注生命的理想、追求、痛苦。知痛苦而拥抱生活,知困难而奋勇前进,这是杜甫的另一层意思。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说:“他在风雨雷电中挣扎,血污的翎羽在空中缤纷地炫舞蹈,他长号、他哀呼,唱的越急切,节奏越神奇,最后声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败是胜利的挫败,神圣的挫败。”

从李白“呼儿将出换美酒”到杜甫的“潦倒新停浊酒杯”,从浪漫主义的恣肆纵情,到现实主义的沉郁悲怆,站在中国古典诗歌巅峰的这两个诗人举起了他们各自的“金樽”和“浊酒杯”,喝掉了深藏在酒杯之中的忧愁和悲壮。

(《山东教育》2019年9月第37期)

 

 

 

栏目导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