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小村庄

发布日期 : 2011-05-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陵县第一中学附属中学 王桂云

十几年没有回去过了。奔波着生活的忙碌中,似乎也很少想起过。可是,无数次的梦里,却又走近了村南潺潺流淌的小河,抚摸河岸上挺拔苍劲的白杨,轻嗅秋收前田野里红透的小枣沁肺入腑的甜香。

前些日子,是十几年来第一次返乡。一起回的,是外婆的骨灰。一路情怯,一路尘土。弥满泪水的眼睛所见到的一切,仿佛没有了生活过近二十年的那个村庄的痕迹。人非,物亦非。两天的时间,一直为外婆守灵,寸步不愿离开。姐问我可记得近旁的这些房舍和街道,我懵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直到跪在田间送别外婆的骨灰缓缓入土的那一刹那,拥塞好久了的记忆忽如决堤一样涌出来,将我湮没。

一个花布衫短头发大额头大眼睛的小女孩,蹦跳在小村的街道上,嘴里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歌谣。那时,在我心里,生活就像嘴里吮吸着的糖果一样芬芳甜蜜。村东那个枣花飘香的院落里,有疼爱我的祖母;村西那个简朴干净的小院里,有慈爱的外婆。当时的日子,在大人们的感觉里,是贫穷的饥饿的辛苦的,可在我眼里,却是温暖的灿烂的,一如祖母和外婆宠爱的呼唤和慈祥的笑。从清早到日暮,我以一个孩童不知疲倦的精力,在两个家之间来来回回,和祖母一起吃饭,跑到外婆家喝茶,用甜甜的童音,与认识的每一个乡亲打着招呼,不时地停下来,追追鸡赶赶鸭,咯咯地笑,惊飞了觅食的小鸟。

后来,外婆随姨妈搬到了县城,外婆的院落成了一所空房子。我,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小学校就在村中心的大槐树旁。记得刚刚上学时,笨笨的,因不及格受到老师的责骂。放学后拖着和我差不多高的板凳,伤心地向家跑,远远地,就看见祖母站在胡同口笑着招手。泪水哗啦啦流满一脸,拽着祖母的衣襟,闹着不再上学。再三劝说不通,父亲生气了,拿起手巾要抽打。祖母把我护进怀里,说:“看咱丫头这大额头,聪明着呢,书怎能不念?要不,福气从哪里来,是吧?丫头最听话啦,俺还等着丫头念好书跟着享福呢。”祖母一手搬着板凳,一手牵着我送我到槐树下,一直微笑着,看我走进教室

我听祖母的话,一直读下去了。祖母的头发,也一年比一年白了。我拿自己积攒的零花钱,给祖母买了白色的棉布汗衫,祖母舍不得穿,时不时拿在手里,轻轻地摩挲折叠,然后,放进箱底。祖母依旧喜欢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可步子却有些蹒跚了,和我同龄的那只老母鸡,也见老了,总是跟在她身后慢慢踱步,有时,用不再艳亮的羽毛,蹭蹭她的裤脚。小院里的两棵枣树下,漆色斑驳的木头方桌上,白瓷茶杯里的水,热气和香气都渐渐散尽,祖母却仿佛忘记了喝,眯着眼,倦倦地,在回忆什么。阳光经过翠绿的枣叶的疏离,在祖母银白的发和褪色的青布衫上,投下亮得奇异的斑点。我忽然害怕了,把脸紧紧地伏在祖母瘦瘦的膝上。祖母摸着我的头,说:“看这大额头,丫头有福气,好好念,俺还等着跟丫头享福呢。”

祖母终于没等到跟着她的丫头享福,在她自己八十七岁生日那天离开了我们。铺天盖地的霜、雪和寒冷,颠簸在送葬的马车上,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天塌地陷的绝望,什么是永远再也不能相见的别离。那一刻,我长大了,在父亲止不住恸哭时,我擦干了泪,把手放在了一直忙于家里家外事务不曾有多少交流的母亲手里。

后来,我是作为村子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走出小村庄的,虽然,不理想的成绩,在我当时的思想里,是一种无法说出的羞愧和遗憾。工作异地,嫁在他乡。父母亲、哥哥姐姐,早已在县城安居。一年中三两次回家看的,仅止于城里的亲友。小村庄的记忆,只是随着他们的偶或提及而闪现片刻。提到最多的,是年事渐高的外婆。每次相聚,老人都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那些年那些月村子里的人和事,说到最后,都是谁谁又去世了。仿佛都是于我陌生的,又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次,外婆忽然说:“云,回来吧,回家来上班,在家买个房子住,就能常见面了。”我的心动了动。原来,在外婆的心里,我的家还是在这里,和他们在一起的。

外婆病了,腿不小心摔伤。她偶尔会像孩子一样发发脾气,半夜里,要人陪她说话,说的,都是小村庄里的往事。我因工作要回校,同她告别,她哭了。多少年以来,我第一次看见性格刚强的外婆这样难过得泣不成声。她说:“云,这是最后一面了啊。”她抓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伤心和恐惧占据了我的意识,我怔怔地看着那张亲爱的苍老的脸庞,试图把它永久地刻进记忆里。

中秋节之前的初十,一上午都莫名地忐忑郁闷,下班回家的路上,不小心从电动车上摔了下来。胳膊和腿上多处青紫的淤血,火辣辣地疼。傍晚,哥哥打来电话,费劲地说完简单的一句—— “外婆没了”,就无言地挂了。回家的长途车,末班也已赶不上。我疯了一样的想念,却开始无助地在归程上狂奔。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从此,我和外婆之间的距离,永不再只是那几个小时的车程。

……

扶起母亲,帮她擦着脸上的泪,我们一起回过头,看秋收后空旷的田野上,突兀立起的新坟。母亲说,前些时候,一起睡时,外婆半夜总会醒来,摸索着,给她掖好被角……帮母亲整理着额上斑白的发。我明白,我必须努力调整自己,我的痛,不如母亲。

陪在母亲身旁,驱车回城。进家门之前,用手掌搓搓干涩的脸颊和眼睛,怕会影响到身体不好的老父亲。忍不住的,父亲仍是提到村子里的事。我说:“咱家的那两棵枣树还在吧,今年肯定结了枣子。”我没说,其实父亲或许也清楚,小院已经在村子街道的整改中不复存在了。

又该启程了。向立在胡同口的白发父母挥手。酸楚和委屈涌上来。当初,是年轻的自己要固执地选择在他乡飘零。于是,每次回家的功课,都是些报喜不报忧的做了许多粉饰的叙述;于是,短暂相聚之后就注定了那么多迫不得已的别离。

岁月,如一枚无形的利刃,狰狞着它的残酷,视你的留恋如不见,不经意间,会把你生命中已经习惯了相依相偎的亲情,永远地剥夺。从此,可以找寻温暖的,只余回忆。学着,把尖锐的刺和敏锐的触觉渐渐缩回到躯壳中去吧,头低向尘埃,安安静静做事,温温暖暖与爱的人相惜相守。再长的一生,其实也不过是回首时的一段掠影,就如,那个小村庄街道上蹦跳着的花布衫大额头的小女孩,恍然间,已人到中年……

 

(《山东教育》20114月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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