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也是娘

山东省莘县实验初级中学   张玖玲

结婚之前心里很怕“婆婆”，因为读了太多婆媳不和的故事，那些恶婆婆的印象多多少少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对婆婆的印象，最早是夫君的描述，结婚之前，三番五次问他，娘是什么样的人？他每次都很笃定地说：“娘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其次是我娘亲的话语，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她招呼完客人，安排好我出嫁的事宜，来我的西屋坐下，我猜测她要给我说些什么，“再试试婚服，我看看！”都看了几遍了，她还要看。我试着衣服，她却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最后她幽幽地说了句：“你读了这些年的书，到婆家该怎样做事，不用我嘱托，只有一句话你记着，把婆婆当成娘！”

可是我那时候听得最多的，还是邻居嫂子们的唠叨：“妹子，嫁出去，不能受气啊！俗话说，篱笆不是墙，婆婆不是娘。你防着点！”母亲在旁边抢过话，“都打听好了，她婆婆是村里的实在人，你们都别瞎操心了！”母亲嗔怪嫂子们，转过身对我说，“别听她们瞎说，没文化！”

婚假结束，我和夫君要回单位过日子了，他问我还有多少钱，我说只有18元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我，我也很疑惑地看着他，他耸了耸肩说：“我也只有几十块钱！”他上班虽有一年多，每月290元的工资，除了生活，其余的都给了家里办了婚礼。我把他借的2000元的彩礼钱买了台电视机，其余的东西都是父母的陪嫁，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怎能再张口要钱。可如今要过日子了，总得解决吃饭问题，怎么办？

婆婆似乎看出了端倪，问我，我说还没有做饭的锅，她微微愣了愣神说：“都去上班吧！我有办法，今天下午回来住！”

一整天我的心里很沉重，有生以来感到过日子这件事不容易！

下班回到家，婆婆早已做好了晚饭，等在门口，看见我骑车回来，她急忙给我开门，进得院里，又急忙接过我肩上的包：“你洗手去，马上吃饭！”

等我进屋的时候，已经盛好了饭菜，她指着旁边的新锅新碗筷说：“你看看，能相中不？”

饭后，夫君告诉我，婆婆赶集卖了那只快要下崽的山羊，还把剩下的几十块钱偷偷塞给了夫君，说是给我买点好吃的！

儿子要出生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感觉自己要进鬼门关了，可我不愿意哭出声，任凭疼痛在我的身体里肆意游走折磨。婆婆几次悄悄地出去，又悄悄地进来，她躲在门外偷偷地流泪。她攥着我的手，哽咽着说：“当娘不容易，实在忍不住，你就大声哭！”

终于听到儿子的哭声了，婆婆喜极而泣。可我看见婆婆转身就离开了。几个婶子忙着照应孩子，把我晾在一边。我母亲没有赶来，夫君忙着去拿药品，我被疼痛折磨得筋疲力尽，闭上眼睛一任泪水横飞，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委屈。“还疼不？来，喝点顺心汤！”是婆婆的声音。原来她出门给我买了碗汤，真的又渴又饿，面汤散发着香油葱花的香味，诱人无比。婆婆一勺一勺耐心地喂我，我的心头一软，泪水又模糊了眼睛。她慈祥爱怜地擦去我的泪水说：“你受累了！你当娘了！小孩子很快就会长大！”

每逢周末，我和夫君都会带着儿子回老家看婆婆。有一次，刚进村子，远远地看见弟媳站在婆婆院子的拐角处，扭头看到我们来了，竟然转身走了，我心里满是疑惑。进了家门，看到婆婆一脸的不高兴，可还是微笑着招呼我和孩子，院子里的二弟也铁着脸，邻居二坡正和他抬走我屋里的大床，“这是干什么？”我一头雾水。“对不住了，嫂子！”二弟眉头紧锁。“二媳妇快要生娃了，需要个大床，你不常在家住，就给她吧！”婆婆忙接过话说。我当时狭隘又愚蠢，竟然没好气地呛了她一句：“怎么什么事都依着她，我……”话没说完，夫君抢过话语：“没事的，反正不在家常住！”我不再说话，婆婆也没再说什么，她让夫君架来了一张闲置很久的小床，又一趟趟搬来了一堆砖，找来了一块长木板，把床加宽，抱来了早已晒干的麦秸，她爬上床去一点一点地把麦秸铺匀实，用手掌拍打着每一个地方的麦秸的厚度，铺上席子被褥，故作轻松地笑着对我说：“还很舒服，你试试！”眼睛里满是歉意和期待。我已经悔恨着的心，被她的实在和诚恳榨出污浊来，羞惭难抑，可劲地点着头，没敢再看她的眼睛。“等会儿你先做饭，我出去一趟！”婆婆说着出去了。

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婆婆才从外面回来，满脸的兴奋欣喜，我不明就理。她神秘地把我喊进里屋，“杨木匠今天真给我面子，做了最好的床，还收我最低的价钱！”说着掏出衣兜里的单据递给我，我有些吃惊，那时家里已经很拮据，她没必要这样做。“孩子，你是通情达理的读书人，娘不能让你受委屈！”我的眼泪汪满了眼眶，是感动，也是悔恨！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流淌着的日光，我还来不及晒晒暖，就又到了日落；我爱着的生活，像一出无比温馨的短剧，儿子的笑脸，夫君的温暖，婆婆的慈爱，我十多年醉在了岁月静好的甜蜜里！

可是命运总喜欢以残酷来书写剧本，生活总喜欢用苦难来谱写乐章！

一觉醒来晴天霹雳，从此困厄生，无欣喜！

夫君猝然长逝，噩梦中看着来来去去的治丧亲友，我深深中了悲恸的毒，没有解药，年近古稀的婆婆老年丧子，比要了她的命还让她心痛。她一宿一宿地不能睡觉，漫漫长夜我清晰地听到她隐忍到极致的呜呜咽咽的哭诉，断断续续，是世界上最悲伤的夜歌！

第二天早上，她总是第一个起来，像往常一样做早饭。因为我，她开始学着演戏，剧本不固定，只要看见我，她就迅速进入角色，其目的是给我和年幼的儿子传达一份豁达和乐观，并希望我能和她做好配合，精心地设计着没有预设的语言和动作，从而演一出戏，让外人看：这个家没有倒下！

可是这蹩脚的演技让我痛苦不堪，作为不专业又任性的演员，我越来越难以投入，我有了不想演下去的冲动。

一天夜里，被狠狠压制的悲伤，像发炎化脓的伤口，不断淤积，肿大，慢慢地控制不住，终于喷发……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想离家，去繁华的十字街上，然后可以轻松地躺下，让所有的车轮从我的身体上碾过，终于释然，无比舒畅……

婆婆听到动静，急切地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看见了婆婆的愤怒，也听见了婆婆的责骂，令我惊醒的是婆婆无助地哀求：“你是有文化的人，无论遇到啥事，都得好好活着！这基本的道理你该懂啊！我儿子没了，我这老太婆还活着干啥？活着不如死了好受啊！可我们家的孙儿还小啊！他失去了爹，你能狠心让他没娘啊！我这老太婆求求你了，这个家还得指望你啊……”我能怎样选择，我只能选择大哭一场，然后强迫生活这个可恨的挑剔的观众别再指手画脚！

婆婆病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办法治疗的癌症，什么时候病的，我们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她起不了床了，并且大口大口咯血，我们都吓坏了，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她竟安慰我：“我没事，可能是感冒，嗓子咳破了！一会儿快回家，给孩子做饭去！”

后来，她生活不能自理，仍坚持不让我陪床，只说让我好好工作，照顾好上高三的孩子。偶尔有一次，小妹离开，我伺候她吃饭，一勺勺喂她吃饭，她高兴地吃光了一小碗米粥，临床的大妈夸我是孝顺的女儿，她笑眯眯地骄傲地回答：“这是我儿媳妇！”脸上是窗外照进来阳光一样的灿烂笑容，满满的幸福和知足！我的心里却是无比的惭愧和遗憾。

弥留之际，她偶有清醒，眼睛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阿元是你的好儿子，你们都好好地活，等着好日子！”我满含眼泪忍住痛哭，使劲点头……

这些年来，婆婆也是我的娘！可是婆婆走了！有诸多不舍和牵挂！

又值春日胜景时，我决心去外面看看花儿，黄色的迎春，高洁的玉兰，似火的桃花，如姬的海棠……如潮似泼，烂漫蓬勃。

我懂得，儿子也懂得，深深地懂得，人要好好儿活，等着好日子过……

（《山东教育》2017年9月第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