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清莹桐花香

发布日期 : 2016-12-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刊

邹城市石墙中学   郑汉华

 

每次回村,必经过那口老井,总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那井坐落于村口的路旁。井口用四块宽大而厚实的石板扣拼成“口”字形状,井口壁都已经磨光滑了,有的地方留下了井绳长年累月勒磨而出的沟痕。井口旁立有一块一米五六高的长石条,这可能让人以为是记载当初挖井事件而刻立的石碑,其实不是,石块上部有一个雕凿出的石孔,是为了架设辘轳汲水用的。井台由许多块石板铺就,四四方方,早被乡民们那厚硬的脚掌蹉磨得光润圆实了。至于这口井是什么年代掏挖的,有的头发斑白的老者说是道光年间,有的则说是乾隆年间,各执一说,不能确信一方,但都说从小光屁股和泥巴时,这口井就有了。

我小时候也常在这井边玩。大娘、二大娘、婶子、三嫂等一群妇女在井边洗衣、洗菜、说笑、拉家常……用水时,人站在井边,用铁钩钩住筲(水桶),手握井绳,慢慢向下放,筲将要接近水面时,一甩绳子,筲顺势一歪,就灌满了井水。然后站稳,双手交替提绳,三五下,一筲清莹透亮的水便放在了井台上。我常跑过去,将头伸向筲,喝一口水,清冽爽口,甘美入心,看着晃动的水面,像一面镜子,映着我那稚嫩的脸蛋,我格格地发出铜铃般的笑声。突然,我发现晃动着的还有那树枝上发出来的花儿,一阵风吹过,几朵花坠落,刚好有一朵落进了筲里,漂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转呢!那是一朵粉红色的喇叭状的梧桐花儿,花粉也撒落在水上,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清香,是孕育了一冬的梧桐树的精魂,是对春夏无限向往的动力。是啊!井水、桐花,多么美的意境!难怪李贺的《染丝上春机》中有那么两句诗:“玉罂汲水桐花井,蒨丝沉水如云影。”

每当十多天不下雨,菜畦里有点旱了,爷爷或大伯就会扛来辘轳等汲水工具。先将一根长圆硬木穿入那块立着的石板孔里。离石板远一点再立起一交叉的支架,高度与石板孔一致,上面放上那根圆硬木,这样可使那圆硬木稳当牢靠。辘轳头,也是一块圆硬木,中有轴孔,穿在轴上,上绕绳索,绳头系壳篓(水斗)。辘轳头上嵌着一摇把,算是它的胳膊吧,一般用杨柳木制作,把弯,成一定角度。壳篓有的为白柳条编制,遇水膨胀,不透水,有韧性,耐磨,耐磕碰,上有两三个环,与绳连接;有的用竹片或木片嵌成,周遭纵横几道铁皮紧紧箍就。壳篓可大了,我和小伙伴曾经蹲进去,还不觉得挤呢!

辘轳架起,远远看去活像一只井边饮水的小兽,神气威武!是啊!这样的小兽,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在北方的汉民族中流行使用,汲水灌溉,润泽万物!

只见爷爷或大伯将一只手掐在腰间,另一只手放在辘轳头上。辘轳头在旋转,缠绕的绳子在减少。靠着手与辘轳头的摩擦,游刃有余地控制着下放壳篓的速度。那手掌的老茧厚啊,就像刹车片。突然,听到“啪”的击水声,手掌猛一摁,辘轳停转。另一只手抓住绳子摇晃,随着有力的晃动,壳篓倾倒,井水灌满。这时,爷爷或大伯将两脚扎成虎步,一只手摁着辘轳头,一只手摇转那杨柳木的摇把,均匀而有节奏,高兴起来还会哼唱几声小曲。在这惬意的享受中,壳篓已到井口。弯下粗壮的腰,伸出宽厚的手掌,攥紧那壳篓的绳系,提起壳篓,走到井台旁,将清凉的井水倒进那早已疏通好的沟槽里。那哗哗的水声和着那亲切的乡间小曲,一起流进沟渠,流进菜畦……

我和小伙伴们忙在沟槽边玩水,冲脚丫、和泥巴、打水仗……那清凉的水啊,凉在我们的肌肤,乐在我们的心头,也留在了那永也挥之不去的童年记忆里。

看着那水流进菜畦,浇灌着那一株株的茄子、西红柿、辣椒、葱、蒜、土豆……还有那架起的豆角秧、黄瓜秧!鲜嫩的黄瓜早就顶起刺目的黄花儿了,招来蝶飞蜂舞,垂在碧绿的叶子中,若隐若现,像仙宫的奇珍异果,总能勾起玩伴们的欲望。汲水的爷爷或大伯总是呼着我们的乳名,让我们去摘几个黄瓜和西红柿。我们高兴地蹦着跳着进菜畦,一会儿工夫,每人就拿几个回来了。将黄瓜、西红柿放在井水里一浸,井水的清凉早就润进了香脆的瓜、柿中。凡是井台边的人们,见着有份。人们蹲踞在井台边,处在浓密的宽大肥厚的梧桐叶的阴凉下,伴着阵阵浓郁的梧桐花香,吃着那清凉香甜的黄瓜、西红柿,难怪人们的脸上总是露出那满足的笑容。

村里人的生活离不开这口老井。每日,晨曦微露,人们已早早忙碌起来,用扁担挑着两只筲,奔向老井。手脚麻利地从井里提出水,用铁钩挂在筲系上,将扁担中间放在肩头,轻松地挑起,扁担有节奏地颤动着,筲里的水只是泛起层层细纹,却不会洒落。看着人们那轻盈的步履和甩动的胳膊,像是在跳舞。是啊!人们每天都在跳着生活的舞蹈哇!我很羡慕,也曾从母亲的手中抢过来试试,将铁钩链在扁担两头绕两圈,当我担在肩上时,筲才刚刚离地。我吃力地挑着筲,两只手紧紧抱着扁担,挪脚走起来,身子摇摇晃晃,一点不像是跳舞,反而像喝醉酒的汉子,踉踉跄跄。遇到的大娘、二婶都笑我,说我像金环、银环,当时不懂,现在想来,才知说我像电影《朝阳沟》上的那个姑娘!当我回到家,肩头已经压红了,筲里的水却不多了,水面上还有母亲放的梧桐叶,在那里荡啊荡啊……

不久,看吧!家家户户的树梢上都萦绕起缕缕炊烟。火苗贪婪地舔着锅底,将井水烧温煮沸,给出工的人们做饭。或将那些残羹剩汁加上几舀井水添上地瓜叶、地瓜面烀上一锅猪食。看着那几头小猪崽儿抢食争吃的样子,人们心中乐了,充满了生活的希望……

井边汲水有时也会出点小意外。绳子在长年累月的浸泡、拉拽中,沤烂、磨损了,在提拉一筲水的过程中,因用力过猛绳子拽断了,绳钩和筲一块坠落,咣当一声,重重地砸在水面上,水花四溅。提水人往往手一抓轻,心就“咯噔”一下,着急了。当然,也不用太心焦,村里人自有办法。往往会向老井附近的人家去借一样东西,那是一捆长绳,上面拴着一个带有倒钩的铁锚,有的还加上一块吸铁石。附近的几户人家都备有这种物件儿,怕这家有事关门,借不到;而到那家,有人,就不耽误事了。捞筲也需要技巧,大都是那些在井台边住的人出手相助。这里面的人也有在生活中彼此有点鸡毛蒜皮的小矛盾,可见到这种状况早已冰释前嫌,使出浑身的本领专注于捞筲。一次次试着钩住提起,一次次的失败再捞,有时磁铁会吸起钉子、铁钩、一串钥匙……有时捞出的是以前王四家掉下去的筲,有时提起的是李大爷心爱的那杆旱烟管和烟袋,还没沤烂呢……打捞的结果也许会让人高兴,也许会让人失望,也许会给人意外的惊喜……但,正是在这样的互助中,淳朴的村里人显得更亲了,心更近了,彼此之间的那点嫌隙也化作了梧桐树上朵朵粉红的喇叭花,幽香袭人……

时过境迁,现在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水来自地下深层,虽甘美可口,但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

是啊!那口养育了村里祖辈多少代人的老井哪!带给人们的早已不仅仅是一泓清莹的井水,而是融入人体内的血液,更是成为人们记忆深处的那点点滴滴的愁苦、欢笑、和乐及人与人之间的那份真诚和守望相助……

纳兰的词中有“绿荫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怕听啼鸠出帘迟,挨到年年今日两相思”,每每当纳兰的目光落到那梧桐树下的辘轳金井时,内心升起的常常是一种深深的思念,那思念或许是某个人。

而我,也思念!思念的是那井水清莹甘冽的老井与那浓密的叶片间散发着芬芳馥郁的梧桐花香……

 

(《山东教育》201611月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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