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在着,我努力着

发布日期 : 2010-03-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淄博市教研室 王玉强


——读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

  近读钱理群先生的《我的精神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2月第1版),颇受教益。煌煌35万字,既是这位北大资深教授精神研究的总结,又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史与思想的心路历程。他的关切与关爱,他的反思与反省,他的呼唤与追索,无不透出人文的光辉,敏锐的发现。


  他有三个座右铭: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


  “永远进击。”(鲁迅)


  “在命运面前,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传说出自青年毛泽东)(见书222页)


  面对这三个他“文革”时期的座右铭,我们看到了钱理群的追索,屈原的理想与风骨,鲁迅的韧性与勇猛,毛泽东的意志与豪情,同时也看出钱理群对命运抗争的决心与誓言。


  而他在2000年自撰的座右铭则平和多了,有了明显的人文倾向:“我存在着,我努力着,我们又这样彼此搀扶着。”(见书222页)既有对自己学识的要求,又有彼此的关爱、体贴与帮扶,这又是另一侧面的钱理群。可见,在我们面前的先生,既有不阿的一面,又有善情的一面。这里既铭刻着时代的烙印,也明证着人文的进步。


  “我也在其中”


  钱理群先生的观点“我也在其中”有其特殊的意义,是对中国知识分子一代人的心灵发现。


  他是研究鲁迅的专家,他通过读《狂人日记》,读出了“我也在其中”的真正内涵。他在《心灵的探寻》再版后记中写道:


  这是我的《狂人日记》:第一次发现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第一次明白:数十年“时时吃人的地方”,“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也未必无意之中没有吃过人!于是有了我的第一次“反戈一击”:面对几十年形成的,几乎渗入灵魂、血肉的观念,准则,理想,信仰,第一次发问:“从来如此,便对么?”同时有了我的第一次“挣扎”,第一次灵魂的呼号:“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从此,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用怀疑的批判的眼光重新审视历史,社会,现实,重新审视既成观念中的先验的前提的道路;这同时也是自我灵魂的煎熬与升华之路。(228页)


  “我也在其中”是一种深刻的觉醒与反思。他说:“既有一种摆脱在‘文革’中发展到极端的‘以对人的奴役为特征的政治文化’的束缚以获得解放的强烈欲求,却又无法简单、轻松地与之告别,因为‘我也在其中’:这是一个最震撼心灵的发现。”(228页)


  他说:“从奴隶向奴才的转化,是真正可怕的。”于是他这样正视与反省自己:“研究了几十年的鲁迅,现在终于发现,自己在一些基本方面(当然不是全部)与鲁迅是隔膜的,这自会引起一种难言的、挖心掏肺的痛苦。”(229页)


  作者的这种自我的反省是值得我辈学习的,承认与鲁迅的隔膜,恰恰是作者灵魂飞跃的一步,是从研究到心灵相融的一步,是思想走近高格的一步。


  “我只是真理的探讨者”


  钱理群先生说:“我不是真理的代表,我也不是真理的宣誓者,我不能霸占真理,我只是真理的探讨者。老师与学生之间处在一种平等的地位上:大家都是真理的探讨者。”(133页)作者以一种探讨的姿态,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以一种学术讨论的姿态,来把自己的心灵与鲁迅的心灵对话,把自己的意识与鲁迅的意识相通,进而反思自己作为当代人的责任,继承者的责任,精神之旅的责任,这真是一个震撼人心的独立思索的发现。


  他说:


  当我重读鲁迅的这段话:“……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回想起我也曾长时间地“陶醉”于自己的驯服中,我觉得鲁迅是在用鞭子抽打我的灵魂,我无地自容。(81页)


  探讨者的角色与定位,是永不满足,永远去探求,永远臻真去伪,钱理群就是这样苛求自己,至臻于此。


  例如他对一个理论问题的探讨就是这样:到底有没有“普世价值”?如何看待这样的“普世价值”与西方的关系?他提出三点认识:一是不能把西方文化理想化、绝对化,制造“西方神话”;其二,再先进的经验,即使是普世价值,也不能“照搬”;其三,不能因此而否认、放弃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


  探讨者的角色,就是商榷,就是探寻与讨论,就是永远不满足,永远期待,永远在追寻。鲁迅的鞭子在抽打我的灵魂,也在抽打你我他等等当代人的灵魂,这样的鲁迅研究才融入了生命的真正内涵。


“自我审问”


  钱理群通过研究鲁迅思想,深刻地观察社会现实,进行自觉的审问。他说:“这样的‘一身冷汗’,迫使我追问知识分子在体制中所扮演的角色,审视中国知识分子自身的劣根性。”(242页)


  他在一篇阅读札记里,记录了他的发现:


  孔乙己的悲剧不在于其自我的主观评价(“自认读书高人一等,是负有特殊使命的君子”)与其实际地位(“不过是一个供人取乐的玩物”)之间的巨大反差,并突然醒悟到,这正是再深刻不过的揭示中国知识分子自身的状况:“正像鲁迅所尖锐指出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实际地位,不过是‘官’的‘帮闲’与‘帮忙’和‘大众’的‘帮闲’与‘帮忙’。”(243页)


  他在《由历史引出的隐忧》提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三大劣根性,希望引起警惕:一曰酋长思想,即唯我独尊,不容忍异己、异端;二曰二元论思维定势,非此即彼,非白即黑;三曰“噬杀”倾向,不珍惜人的生命。(244页)这是一种警示,更是一种剖析,进而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知识分子的一种反省。只有真正认识到了自己身上存在的劣根性,才能真正地去弊扬善,激浊扬清。由此,我想到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只有认识其丑陋,鞭挞其丑陋,摈弃其丑陋,才能真正向真向善向美。


  于是钱理群这样说:“鲁迅的怀疑、批判精神得到了彻底发展,批判的彻底不彻底就在于看能否批判自己。所以鲁迅一再说,别人总是在说我无情剖析别人,其实我更无情剖析我自己。”(246页)


  可见,鲁迅的精神通过研究者的努力得到了本质的传承,当然这个传承是需要时间与过程的,钱先生“自我审问”态度已经给了我们一个相当深刻的暗示———反省,只有经常反省自己,摆脱内心的黑暗,自我清理、清洗,才是清醒之路。


  “为谁写作?为何写作?”


  钱理群一再追问自己:为谁写作?为何写作?他这样自白:


  我是有了曲折的人生经历,和我们的国家与人民一起经受了巨大的苦难以后,才投身现代文学研究的。因此,从我从事学术工作的那一天起,就把自己的研究的目的、任务归结为“将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因此将自己的写作命名为“幸存者的写作”。(269页)


  鲁迅对中国国民性有一个重要概括: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这就是说,中国的语言是可以游离于想与做之外的,有自由流动的特征。


  鲁迅在《推背图》中说:在中国,“有明说要做的,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的,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有一声不响,而其实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说这样,竟这样的。”(《鲁迅全集》卷5,91页)钱理群针对鲁迅的论断反思:“这是一种双重的表演:既演给现在的主人看,又是给现在的主人的对立面看。似是而非,左右逢源,这是富有弹性的语言,也是游戏语言的最大特点。”可见,这些文字是一针见血的,这不仅仅是文字的游戏,更是其行为的自画像,表演的游戏。


  鲁迅在《文化偏重论》中提出了实现理想与价值的主张,就是“立人”。他说:“首先在立人,人立而凡事举。”钱理群也这样理解“立人”的主张:“要实现立人的理想,关键是要有一批精神界之战士。”(283页)这精神界之战士,就是觉醒的知识分子,他们有信仰,自觉地追求个体精神自由,有自由创造精神和想象力,更有强大的主体独立意志。这便是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指出的:“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学术研究对我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291页)这是钱理群的自言自说。他记得王瑶先生给他们提出的一个高标尺:每写一文,必要对所研究的课题有所推进,或提供新材料,或提出新的观点、思路,必要有自己的发现。可以说,钱理群是做到了这一点,甚至超越了这一点。从《心灵的探寻》《周作人传》,到《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论》《丰富的痛苦》,到《1948:天地玄黄》《与鲁迅相遇》,他不仅在研究领域上不断地有新的开拓,而且每一部著作在研究方法、结构方式、叙述方式上都有不同的新探索。


  学者林庚说:“诗的素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去发现世界的新的美。”钱理群也是这样:


  “我真的像鲁迅笔下的过客,永远听见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召唤。”


  “直到现在,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突然涌现许多新的写作思路,各种不合常规的构想与想象,层出不穷的计划、设想。”(297页)


  这就是我读到的钱理群先生,一个真实的人,一个视学术为生命组成部分的人,一个永不满足、永在探讨的人。


(《山东教育》2010年1、2月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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