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花——梁遇春《泪与笑》赏析
发布日期 : 2012-07-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刊
莒县东莞镇中心初中 徐军荣
1932年,年仅27岁的梁遇春因暴病而亡,走完了从摇篮到坟墓的路途。这个生前爱抽烟斗的清瘦的年轻人平常喜欢在忽明忽灭的烟火中,睁了青白的眼看这世界,无时无刻地不在冥思苦索着这个悲惨世界里的欢喜意义。只是这一回却堕入了永久的黑暗,怀抱光明的心地与人世做了“事如春梦了无痕”的告别。
“此人只好彩笔成梦,为君应是昙花招魂。”两周后,他的挚友废名为他写下这样的挽联,作为一份美好的礼物献在了他的灵前。废名爱惜梁遇春之才,相信新的散文在他的笔下会有一树好花开。可又觉得这位朋友好比一个春光,绿暗红嫣,什么都在那里拼命,不能请谁唤流莺声住,只能暗地叹息。
梁遇春喜欢在十丈红尘内奔走道路,他不一定敢撄尘世的锋芒,却一直积极探索着人生的意义,要求于自己一个有理解的生存。读他的文章,那犀利、独到、深刻的思想每每使人欲罢不能,辗转欲狂。那是一种走在刀锋上的思想,寒气逼人,灼目闪光,只不知这样的思想会不会反过来灼伤了思想者本人。他在《泪与笑》中步步莲花地解出,笑只是无奈的、解脱的、空心的、悲哀的笑,泪却是肯定人生的表示。假若人生再也流不下感动的热泪,只会发出没心没肺的笑声,活在这世上的也只是一个麻木的空壳罢了。圆颅趾方的自称为人的动物该怎样分类呢?《黑暗》一文做了最透彻的解答。若是使依了颜色来分未免流于肤浅,依了金钱区分,被金钱压硬的心却是无可救药。拿着精神的招牌来做分类的标准,借此横行天下,发泄人类残酷的兽性,古今中外,教训深刻,放下也罢。宇宙的起点和终点是黑暗,现存的这个世界不过是两个世界中间的一星火花。黑暗可说是人生的核心,人生的态度也就是在乎怎样去处理这个黑暗。世人可以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真正知道黑暗的人最少总得有个光明的心地,他会走到生命里去,痛饮生命的酸甜苦辣,他们揭露、痛恨黑暗,他们也都是光明的歌颂者。而这些是不知道黑暗的人所永远不能理解的,他们麻木于苦痛,无视黑暗的可恨,有时甚至还做了无聊的看客。
对于人生,梁遇春活跃的心始终在思索着人生矛盾的意义,以求得一个平衡。他说,世界里什么事一达到圆满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最高的艺术使人们不觉得它有斧斤痕迹,最有世故的人们使人们不觉得他曾经沧海。他微笑着面对着生活,却不能完全舍了生活的苦痛,清风朗月地活着,他从来就没有圆满,也达不到生活的最高艺术。
人生是一条道路,我们老在途中。在途中,梁遇春的精神如火焰一般受了中心热力指挥,迸出火花,任情飞舞,付诸文字,自是焰火升空后的炫丽和璀璨,顾盼之间,又是一树繁花的惊艳和富丽。读过之后,耳边依然有燕语喃喃,远了去,可听得呖呖莺声花外传了。若能细细地平心静气地听,可听到济慈式的夜莺的歌声,说不出有多么哀怨和怅惘,让人心碎。他爱一个女子。她的脸上结着隐有说不出的哀怨,有着清脆的笑声却总经常苦笑。她是他生命源泉中心里一朵小花。怯懦让这朵小花从他心上摘下,但根还在他心中,血从断处涌出,化成脓了。如果时光能倒转,他愿意立刻化作牛矢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待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可是,只能夜夜尝了死的意味,让伊人的影子深埋在心里的深处了。爱情的无可挽回让梁遇春深切经受着哀莫大于心死的人生况味,人如空壳般地活在这世上。而七宝楼台似的希望的消失又让他感到苦恼,无所适从。《又是一年春草绿》一文中劈头就说,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却是春天。这个人世满目疮痍,身为观客的他无可为欢,感慨着满眼春风百事非。这让人叹息不已,在一个欢欣的春天,听到了一个年轻人悲伤的咏叹调——一种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哀音,这真是令人悲哀的事。
而就他人生的经验来说,他的老师叶公超认为多半是从书本上得来的,比实际生活更深刻,因此便占了优胜。这种深刻体验的得来是因为他能博闻强记,撷精荟萃,用心血凝练成自己的书本经验。还不止于此,他能把这种生铁似的经验放到生活的大熔炉里去熔铸,锻造,打磨出他想要的形状来。《天真与经验》一文可以做个这方面的例证。他认为天真和经验并非是水火不相容的东西,分析了诗人们身上天真和经验的并存,小孩子的天真虽然浑脱自然些,但毕竟是靠不住的。长夜之谈,围绕理想的女人这个话题,一致说道最可爱的女子是风尘人物里面的痴心人。她们由经验锻炼出来的天真是颠扑不破的。末了他结合蔼里斯《性的心理研究》里的理论,得出了这样一个精辟的结论:经验陶冶后的天真是见花不采,看到美丽的女人不动枕席之念的天真。
梁遇春的好友刘国平说他耽于书卷比谁都厉害一点,但他不受任何前辈意见的支配,他苦讨冥搜,他自己就是象罔。确实地,他自己也强调怀疑精神的可贵,要求自备斧斤去求知识。他在《论知识贩卖所的伙计》一文中引用了威廉·詹姆士的名言:每门学问的天生仇敌是那门的教授。若是不再自备斧斤去求知识,知识不能变通,没了怀疑精神,人云亦云,小学的教员,中学的教员,大学的教授,不过是知识贩卖所的大小伙计而已,还带着杀手脸上横肉一样的烙印。需要强调的是,他所说的怀疑绝不是凭空的臆测,无理无据的指责。他在写《GILES LYTTON STRACHEY, 1880-1932》一文之前,花了一年的时间用心地去看了许多近代传记作品,重读了Strachey后,用了三四个月时间才写成这篇论文。
这是一篇研究近代传记学大师齐尔兹·栗董·斯特拉奇文学创作的非凡作品。他详致、全面地论述了斯特拉奇不同时期的著作,并能兼顾优点和缺点,深入地研究了斯特拉奇的创作方法和创作风格。他抓住了斯特拉奇优秀、独特的一面剥茧抽丝,直抵内核,引人入胜,时时闪着真知灼见的光辉。斯特拉奇在剑桥大学读书期间,同五六个准精英人物们过往甚密,这预示了他的不同凡响,甚至非同凡响。后来,他出版了超迈脱俗的传记绝唱《维多利亚女王传》,女王的孙子看了甚为感动,邀请他到宫中做客。作为近代新传记派的开山老祖,日常琐事是斯特拉奇的一件法宝。他把找到的一切材料搜集起来,下一番扒罗剔抉的工夫,确立起人物性格的一个栩栩有生气的明了概念,然后简洁运用材料,维持作者精神上的自由,把他所认为事实的真相暴露出来。斯特拉奇就是这样运用材料从而塑造出一个个个性鲜明而又充满温情的人物形象。讥讽是他文体的灵魂,同时他又是个同情非常丰富的人,当两者调控到平衡时,会有最好的作品:《维多利亚女王传》。当调侃控制不好同情时,作品中会出现臆造的痕迹。古典主义是斯特拉奇的最爱,他继承了古典主义的创作方法,大胆进行了创新,他从浪漫的心境出发,用谨严的古典派方式吐出,文字一清如水却显得灿烂光华了。可以这样说,梁遇春的这篇作品与他所研究的这位伟大的传记大师在某些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老师说,这确比同时期悼Strachey的文章都来得峭拔,文字也生动得多。
不幸的是,梁遇春在完成这篇作品后,猝然与世长辞,此文遂成了绝响。南朝梁代江淹曾梦见一老人给他一支彩笔,后遂妙笔生花。梁遇春也有这样一支彩笔,他用这支笔画了一个个旖旎多姿又带着伤感色彩的梦,梦里梦外,像昙花一样在绽放的刹那吐露出生命所有的光华和芳香,窥见了生命的要旨。只可惜天不永年,留给了人们一个“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的背影,而这,又何尝不合了他人生矛盾的一个趣味呢!
(《山东教育》2012年6月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