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圆了

发布日期 : 2011-09-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胶南市灵山卫中学 李汉乐

月亮圆了。

仿佛在黛青色的天穹中央,印上一枚白玉一样透亮的图章。图章上一抹极淡的水墨,漂浮着,变幻着,宛若画上的魏晋仕女盈盈在握的团扇。月华倾泻,脚下的城市里成长着醉人的灯火;而远远的海的那一边,弥漫在浓雾之中的,是我的故乡。

那时候我们还很小。我们穿带补丁的衣服和胶鞋,我们啃苞米和煮红薯,我们围着卖口哨和白果的车子转来转去。掌灯时,我们便拎起书包到英子家去。英子家有一盏罩子灯,比我们家的煤油灯亮多了。夜里的小组学习是当时农村小学的一种典型形式,院子里的大黄狗叫了,英子家就到了。

“阿华,这道题给我批错了!”

“怎么错了?你少算了一步。”

“可是答案是对的!”

“那也得扣分。”

“不行,给我改过来!”英子夺过我的红笔,把“98”分改成了“100”分。

我去夺笔,胳膊一下子碰在罩子灯上,“啪”的一声,灯倒了,灯灭了,灯破了。

英子的母亲匆匆赶来,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忙乱地收拾桌子。手电筒的光晃得刺眼,屋子里鸦雀无声。您知道,那年月,一篮子鸡蛋刚刚能换一盏罩子灯。

“英子,你们怎么搞的?把灯都打破了,还学什么习!都散了吧,散了吧!”英子的父亲闻声赶来,高声嚷着。

“我要告老师!我要告老师!”英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印象中最兴奋的是上作文课。作文的题目俗得不能再俗,什么《春节见闻》啦,什么《我的同桌》啦,什么《我最难忘的人》啦,什么《记一件有意义的事》啦,诸如此类。但是等到下节课讲评的时候,就可以被老师点名,站上讲台念自己的文章。每每如此,这对于我小小的虚荣心是一种多么大的满足啊。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们照例在教室前面整队。英子一定会跑到我面前。

“阿华,借你的作文看看。”

“课上不是念了嘛。”

“没听清,回家再看看。”

吃晚饭的时候,英子就在门口喊我了。她总是这样,轻易不进我的家门。而一听见喊声,姐姐就会很神秘地朝我笑了,我的脸就有些发烫,然后就故作镇定地走出门去。

我们一块儿倚在墙上,中间好像总是隔着两三步远。英子的脚在地上蹭呀蹭的,沙沙沙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一点学习的问题,是什么我已无从记起。但中间穿插着或长或短的沉默,那种空白里藏着一种令人战栗的甜蜜。

月亮升上来了,是一轮皎洁的圆月。我和英子站在暗影里,门前的米槐树却浸在月光里。米槐与我同龄,碗口粗细,三四米高,婆婆娑娑的。

“米槐开花了。”英子说。

“米槐结子了。”英子说。

“米槐长果了。”英子说。

 

升初中也是要预选的,那时候还没有义务教育。我们步行五里路到乡里考试,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考完试已是中午,英子拿出油条来,“阿华,你吃吧。”

“我不吃,我带着烙饼呢。”

“不吃也拿着。”

“那你拿着我的烙饼。”

“这个本子送给你。”英子说。那是一个很小的塑料皮面的本子,我们几乎很少见的。本子的一半已经用完了,然后英子的哥哥就把它送给了英子。

“给你这个。”在工厂里上班的姐姐送给我一卷糖纸,花花绿绿的,我觉得送给英子最合适。

英子笑了。

我也笑了。

再后来我就作为唯一的一名学生去读社中了,寄宿制,每周回家一次。再后来,在村里的街上碰见过英子一两次,还是那么清秀的面容,一笑就露出俩酒窝儿。再后来,就没了英子的消息,大概是嫁人了吧。我不敢打听,怕难为情,似乎也没来由。挂在天上的月亮呆呆的,站在窗前的我傻傻的。

 

中秋节的前一天,学校提前一节课放假。匆匆地赶到家里,门口已经摆好了两辆手推车,大哥二哥三哥正在往车上套绳子。

“阿华,快放下书包,我们一起去拔草。”大哥说。那时候,父亲在外地上班,家里的农活全靠大哥张罗。

月亮刚出来,铁饼似的,懒洋洋的。赶紧的,大哥二哥推起车子,三哥和我跟在后面,我们一起向村外的大田里赶去。

地里的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玉米垄里的草也已没膝。我们一字儿排开,顺着玉米垄往前赶去。玉米叶子碰在身上沙沙地响,偶尔会有一只野兔从草丛里刷的窜出来,周围静极了。

大哥快人快语,三哥少言少语,只有二哥一肚子故事。他只上完小学三年级,却能翻着字典给远方的亲戚写信。“二哥,讲个故事。”我说。

“从前有一个穷小子。”二哥的开场白历来如此。

拔草拔了一个来回的时候,也就是二哥的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们一起直起腰,一齐笑着大声喊:“从此他们过上了和和美美的日子!”二哥的故事一向这样结束,我们早已会心默认。

推着满满两车青草往回走的时候,月亮早已爬上了小山岗。它离我们是那么的近,近得就像要我把它背回家。月亮白白的,胖胖的,使我想起了圣母怀里孩子的脸。

走在乡间小路上,脚底下踏踏实实的,自己被莫名地感动着。母亲已经站在村口张望很久了。迎接我们的是热气腾腾的包子,虽然没有肉,但是香极了。母亲十周年祭的时候,站在坟前,我又想起了那一幕,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出了校门进校门,我成了一名教师。长夏酷热,凉秋却短,说话间就到了冬天,放学时天已经黑了。吃饭,看书,洗漱,睡觉,这就是我的宿舍四部曲。那天刚刚躺下,就有家长前来敲门,孩子放学没有回家,他一路找了过来。

商讨的结果是:既然是小男孩,可能到同学家玩去了。我把班里的男同学数了一遍,立马决定跟家长一起去找。那时候我们没有电话,分散在各村的同学无法联系,挨个去他们家也不现实。住在镇上的同学有五六个,我们四处打听着去找。未果,我们又一起顺路找。那一次我才知道,学生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

仁慈的月亮将它那无尽的清辉洒满了大地,冬日的大地裸露出了它那黝黑的胸膛。偶尔会碰见一株或者几株树,也是黑黑的,猛然间会吓人一跳。没有风,但还是冷。骑车走了四五里公路,又走了四五里土路,然后就进山了。

这是一条长得没有概念的山谷,山谷中央弯弯曲曲地淌着一条小溪。缘溪行,两岸的山峰高高耸立,高矮粗细的树木错杂丛生,走到眼前才可以看见它们的枝桠,光秃秃的。这种情景,很像是郦道元笔下的三峡。车子是没法骑了,只能步行。

终于,在山谷的尽头,半山腰里露出了几户零落的人家,似乎还有几点零星的灯光。他们的房前房后,栽得满满的密密的全是樱桃树。学生家到了,但学生还是没回家。“不找了,明天再说。”家长说,“这么晚了,在我家住下吧。”但我还是坚持回校,分头等更好一些。

夜已经很深了。山高月小,却异乎寻常地又圆又亮,镜子似的令人神往。在办公室里坐到天亮,学生前来报到。他到家住银行的学生那儿过了一夜,而银行的大门不是我们晚上能叫开的。我没有批评他,有些教育是无需语言的;也没有人安慰我,有些事情是不必宣扬的。到今天,离开那所学校已经二十年了,我连那学生的名字都已忘记了。

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某地举行樱桃节,地名就叫樱桃峪,正是我那晚去过的小山村。于是,一些久远的记忆就复活了。也许注定此生只为等待,等待月圆,抑或其他。

 

(《山东教育》201178月第21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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