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开
发布日期 : 2019-03-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
山东省莱州市第一中学 王培尧
今天回家看望老母,中午休息时,我来到童年夏夜凉快的地方。那里是一溜齐刷刷的白石板,高矮恰好让人坐上去。此时,我恰好看到了那棵紫荆树———不,应是丁香树。那个非常农民的远房堂兄,在纠正我这个花卉知识错误时,我知道已经误导读者了。现在据此把我那《紫荆花开》里“紫荆花”,都改成“丁香花”,奉送给朋友,以纪念那个难忘的姑娘。
她外祖父母的院子很大,从房子的东侧进去,没有大门。这或许也是她后来出事的原因。屋的东侧有很长的台阶,是很光滑的白石板,我童年记忆中人们喜欢在那里乘凉,大概能说到午夜十二点吧,反正大家在睡觉时都是很疲倦的样子了。人们说话,她就在旁边掐辫子,就是用麦草的茎编织,那东西在我们这里很盛行,几乎家家会人人会,有的男人居然也编织得很好。掐好的辫子可以卖,也可以做东西用。我母亲能用它编制扑扇、席子,以及往墙上贴年画的边线。结婚后,我的那位更能想出许多花样,竟可以用它编一种很美观秀气的手提兜,和带彩色的草帽,还有蝴蝶花鸟,也是挂在墙上,栩栩如生。那草在女人和姑娘的手里是在飞舞,窸窸窣窣的声响,和人们的欢笑一起,编织出夏夜的快乐。
她不大说话,手里的麦草在暗影里飞舞,大概耳朵很好用,在听到有趣味的话时会轻轻一笑,却一点没有失掉掐辫子的节奏。如果有男人和她开过分的玩笑,她也只是很腼腆地走开。我那时在远处的学校上学,星期日或暑假在家休假,离她家很近,有时到那里坐坐,听人们说笑,也看她舞弄手里的草辫子。我们不熟悉,自然不能多说话。可是我感觉她很尊重我,她总是用很大方的,很轻柔的声音说,你回来了?当然她一定称呼我的大名,不说姓,光说后面那两个字。她很温婉地笑着,嘴角向上翘点,旁边有两个浅浅的窝,眼睛大大的,皮肤不是很白,是山风吹出的那种很健康的润红的颜色。那时她十七八吧,身子已经发育得很诱人了。她又演过戏,一年寒假,我随村里剧团到外村演出,在落幕时她问我,我演得还可以吗?我感觉这样的姑娘应该是幸福的。可是几年后我就听说,她出了事情到东北去了。
我和她家熟悉,是因为她外祖父家的庭院南端有一棵丁香花树。那丁香花是我们莱州很普通的花,蓬生,枝条状,叶子对生,花小而密。她家院子南头高高的是石砌的墙,墙边有棵樗树,虬曲蔓回的样子,那丁香就长在树的一边,我看时已是像藤树的样子了。那丁香树大大的宽宽的叶子,春天的枝条可以用来做哨。丁香花的藤条长长的,生出的花是茄色,就是浅紫的样子,不是很鲜艳。姹紫嫣红的春天里人们是不容易发现它的。可是香味很浓,是浓郁的香,有很沉醉的效果。我们在春天都到那里看,一是采集做哨的材料,一是看那丁香花,闻那香味。我幼年到她家去时,她还没从北国来,是她的姊叫芬的,一个瘦瘦弱弱的姑娘在老人的吼声里担水浇菜,忙里忙外。她叫香,和姊连称芬香,也够诗意的了。后来听人说她们的母亲在哈尔滨,两个孩子都是很小就送回老家,好伺候外祖父母,长大再回哈市。芬18岁回哈时出落得修修长长的,大概她外祖父的吼声保护了她,她没有一点缺憾地去做了城里姑娘。香不是,18岁出事了,在一个夜里,一头扎到东北,再没有回来。
关于香出事的原因,有一种说法是她外祖父死后,没人管教她了,或者干脆说是没有了保护人。她的外祖父真厉害,不但会医术,用钢针给人治病,且很有威严,没有多少男人不惧怕他的。那时队里有个会点买卖道的人,就是经常给暗中搞牛马生意的人做掮客,从中能赚几个钱,手头比较活泛吧。他是非常诙谐的人,他说他的女人不是牲口,如果是的话他早就倒腾卖了。问他为什么,就老是有口难言的样子。后来听人说是晚上日子不好过,又不会生孩子,你想想他还能有什么快乐可言?大概他手里那几个钱使他要扩张欲望领地了。你知道那时人们的生活都很艰难,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到,那时如果谁能穿上条绒衣服,就是村里的明星了。他大概用东西哄住了香,又会说,就是把死人能说活的那种人。又和她在一个生产队,也可能在农活方面对她有些帮助。在那完全靠体力从事劳动的时代,你少使一点力气也能看出你的劳动效果。我曾在队里参加过麦收,也曾经在秋季收割过玉米,太阳在上面明晃晃地照着你的脊背,汗水不是流在地里,而是流到你的眼睛里。你的鼻孔里全是土,你在休息时别人要看你的眼睛才能辨认出你是谁。香所在的生产队青年妇女是主力,如果这个队一出发,你看吧,全是女人,不是半边天,是一整片天。你想若有人在香精疲力竭时能去帮她,这孩子能没感激之心吗?英雄救美人的效果你是知道的。所以人们说,那个男人是第一个作践她的人。
那也是丁香花开的季节吧,那墙上的花香已经招蜂引蝶了。那时村东头有唯一的商店,起初的商店经理都很文明,后来商店下放到生产队办,换了一个原来的会计经营。那时节什么也要证件的,就像是今天在路上行车要有很多证件。不过那时没有计划生育证,更多的物资缺乏供应证。如果村里的干部想比别人多买点东西,也都是要晚上十点以后才能行动,比如说你想多买点白糖多买包火柴什么的。那时人们钱很少,就是有钱你也买不到东西。我说过扯布要有布票,结婚是每人三两棉花。如果谁家孩子结婚,借衣服过门的不是很少。这天香去购买煤油火柴时,外祖母随便喊道,你问问店里,刚来的人造棉布料还有没有,如有的话买一块,你好做条裤子。人造棉是一种很薄柔的化工产品,那时这种东西很缺,如果来了几块全村人就用抓阄的方法判定给谁家。大概香在向商店经理说明这种意向时,那家伙就垂涎已久了,很快给了她一块,香自然是感激不过了。我感到事情到这一步是羔羊投虎狼,大概他是制造香的悲剧的第二名参与者。
大凡雄性动物都有很强烈的占有欲。你看动物世界的各类兽王,都会不厌其烦地扩大配偶范围。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人首先是具备动物性然后才是社会性,人的性意识决定人的社会性。面对弱者,人性常常是会变的,有善良的一面,有时也会表现出野蛮的一面。大概这两个男人就是这样了。花样姑娘寄住在鳏寡孤独人家,又思想单纯得如小学生没写字的白纸,要抵得住引诱也是不易。不过男人在做事前最好能想到自己的一点责任,否则就失去了男人的气魄。可惜这两位兄弟在香的身子越来越重时偷偷地跑了,而这时另一个结了婚的青年和她胶着在了一起。这个青年在香要生产时赶上最后的潮水,被村里揪到会场上批斗,然后包赔了五百个鸡蛋、两千工分了事。为此事他受了老婆一辈子责骂,家里的所有事情都要他做,老婆骂他时那声音大概全村没有一家听不到。他在一个春天贩运粮食的公路上遭遇车祸死了!
丁香花那年开得特别旺,大概是在催生她肚子里的生命。她用各种方法折腾自己,希望那一天天变大的肚子能小下来———她还要做姑娘,到哈市做很体面的工作。如果有谁能教导她正确地看待过失,到医院里做掉也是什么事没有的。可没有一个人这样和她说,她用最原始的办法折腾自己。那时是早春天气,还很冷,这个队的女子车队又每天爬行在很陡的路上运粪。她穿着外祖母的棉裤,宽大的裤腰能包藏住她的身子。别人奔跑时她也要奔跑。到初夏时什么都包不住了。她就在家里待产,要孩子的人家早就找好了。那时人们开始歇凉了,她在小屋里嚎叫,人们就在外边窃笑,也许有些很难过的感觉。多少年后,许多人从那小屋后经过,好像还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嚎叫。我是在那个事情发生后的暑假听到的。我在那小屋东侧的石阶上每天晚上听人们讲同样的故事。人们用各种细节补充故事的完整,可是那个故事的主人公已经不完整了。
二十年后的一个早春,我去那小屋看那丁香树时,那棵樗树已经死了,丁香还在,绿芽已有了,花还没有开。香的外祖母在她走后几年就死了。屋里的主人是一个牧羊的鳏夫。家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小屋东侧的石阶长满了石锈,没有人在那里坐,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当年的许多人已经死了。但我好像仍能听到她哭的声音。她后来到了哈市,没有几年就死了,是抑郁症。你应该知道病因是什么。在我的心里,她永远温婉地笑着,嘴角向上翘点,旁边有两个浅浅的窝,眼睛大大的,皮肤不是太白。她问我,我唱得好吗?
今天我又看到了你,丁香树,又想起了那个凄美的故事,一个时代的愚昧故事,那个时代不会再来了。我和读这篇文章的网友说,香并没有死,她还在哈市健康地活着,估计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一男一女,加上她年轻时送人的那个,应该是三个了。网友问我当时怎么就把她写死了,我说那个时代她应该死的,死了,一了百了。现在她又活了,是时代让她活了,一个更为宽容的时代,一个人人得到尊重的时代。我祝福她有好的晚年,那棵丁香树,永远摇曳她凄美的故事,铭记她抹不掉的记忆。
(《山东教育》2019年1、2月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