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故都的秋》中的悲凉美学
语文教学来源:《山东教育》中学刊查看次数:5发布日期:2025-06-24
山东省烟台南山学院 刘常兰
《故都的秋》是统编版教材高中语文必修上册的一篇写景抒情散文,语文教师在教授《故都的秋》时,大都将文章分解为几幅秋景图以此展开教学,当然,学生也从这几幅秋景图中体会和领悟郁达夫笔下故都秋天的美,感受郁达夫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教师在引导学生发现作品艺术魅力的时候,也应该让学生体味这一篇经典散文的独特价值,启发学生思维,拓宽学生视野。
首先,何谓“美”?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美”本义是指美丽、好看。“美”一般可以指美好的事物、好事,有时也作动词使用,指赞美。这样看,郁达夫笔下的美好似与上述关于美的解释是不相匹配的。那么,郁达夫笔下的悲凉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美呢?
一、空间重构之美
审美是一种感觉和情感体验,每个人对美的认识和理解是不同的,可能自己觉得美的事物他人并未觉得,而寻常的情感和美又很难感染和打动读者,这就要求作者的文章具有特殊之处,如此才能引发读者特别的情感触动。孙绍振先生使用还原法对郁达夫的文章特点进行了分析,将其与老舍的《济南的秋天》进行了比较,发现了其中的不寻常之处。那时北平是一座大都会,大部分青年知识分子,他们来到这里,会怀想什么呢?车水马龙、亭台楼阁、人来人往、名胜古迹……如果郁达夫也在怀恋这些,可以凸显知识分子的一般性精神趣味。但是,如若怀念的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也就难以表现郁达夫的不同之处了,毫无个性可言。他念念不忘的,不是老舍笔下“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这种鲜绿色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那他关心和怀念的是什么呢?“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他牵挂的是幽静的陶然亭,是芦花,是柳影,是虫唱,是夜月,是古老的钟声,他选取的是一些黯淡、不起眼的景,自带悲凉的氛围感,筛选掉了那些鲜艳明亮的花与公园。那他为何这样做,选取那些明亮鲜艳的事物不好吗?并不是,这是郁达夫精心挑选的,我们看他选取的景物,这些景物的特点就是一改大城市的熙熙攘攘,没有政治化的喧闹嘈杂,向我们展示的是一幅简单朴素、宁静悠远的画卷,这为我们重塑了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中的故都没有大城市的喧嚣浮华之气,反而更宁静,更贴近自然。于此空间之中,郁达夫的心情不是悲伤冷清的,从“芦花”“柳影”“虫唱”“夜月”“钟声”等意象不难看出,这些是充满田野风味的野趣,是需要充足的时间和空间来欣赏的,是恬淡闲适的。这里渗透了作者的主观心绪,我们常说诗歌借景抒情,在这里何尝不是?正如陈日亮老师所说,作者融入了太多只属于他个人的独特的审美感受,与其说故都是北平所独有的,不如说是郁达夫所独有的,全然是郁达夫的秋,在这个秋中,作者沉浸于一个乡野式宁静的空间,这里安宁、闲适、沉着,又带有一丝静美。
二、超脱世俗之美
“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为何要租?还要租破屋,“破屋”是为了凸显悲凉感吗?赏风景的话不是漂亮的房屋更好、更舒适吗?“租”是说暂时居住在这里,意味着抛弃那些庸俗的价值追求,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居住此处,对于北平秋的欣赏也只是暂时的、瞬间的,仅仅作为个体来饱尝这故都的秋。“破屋”强调的是房屋之破,蕴含悲凉的基调,但却不是为了强化悲凉而写。如果是漂亮、舒适的屋子,就失去了本身的审美价值,历史沧桑感和厚重感也会相应减弱,只剩下实用价值了,这并非郁达夫想要表达的。郁达夫真正要追求的,只有在残破的民居中才能感悟和体会出来,只有在悲凉氛围中才能品出其文雅,而没有文化趣味的人,不懂得深层次感受的人,是无法拥有这种体验的。我们可以这样想,此次对秋天的描述不是日常生活式的,而是充满了自己的审美追求。郁达夫本就想如此,在这里以悠闲、迂缓、享受的调子,坐在具有历史感的旧院里,泡一壶茶,看看天色,听听鸟鸣,充满古色古香的情调,这画面不美吗?再就是“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这里强调的是浓茶,那为什么要泡一碗浓茶?为何突出“浓”字?这里不难想,我们喝浓茶时,初入口时是苦的,但是慢慢品味之后却有一种回味之甘,而后越来越有味道,这是需要沉淀的,也需要时间,得慢慢来,这是一种雅趣的姿态,富有雅趣之内涵。在这里,有专家学者联系了郁达夫的经历,作者个人在故都的遭遇,特别是爱子龙儿的夭折对他的打击非常之大,所以郁达夫来到故地,不免难过悲伤,这也是在阅读时总时不时从语句中感到悲凉的原因。然而,我更愿相信,郁达夫在这破屋中,饮着浓茶,独享着秋日,似乎能够与秋日形成共鸣,秋日的萧瑟与郁达夫内心的悲凉相通,由此产生的是一种释然,或许是对所经历之事的释怀,又或许是读书人所拥有的淡雅,“破屋”“浓茶”也是极力在诠释郁达夫的追求。这是超越日常世俗趣味的,是文化水平较高人士的“雅趣”,是赏秋人独有的品味。
三、生命情致之美
郁达夫认为,悲凉本身就是美的,所以郁达夫并不像老舍那样,去欣赏明丽鲜艳、欣欣向荣的自然景观,而是欣赏残败的生命。如“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者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为什么“淡红者”最不好?蓝色、白色最佳?又为什么最好有秋草陪衬?红色,哪怕是淡红色,它是暖色调,这种色调太过明亮,太过显眼,破坏了孤寂的氛围,影响对悲凉美的诠释。蓝色和白色就不同了,冷色调下色彩不鲜艳,更加能诉说悲凉。单是牵牛花的色彩就已很暗淡了,然而他还要说最好有秋草陪衬,秋草是怎样的?是疏疏落落的,是干枯焦黄的。疏疏落落的秋草即是枯草,枯草有何美丽之处呢?是不是改用青草更好呢?显然,在郁达夫眼中并非如此,青草固然可以显示出生命的韧劲和蓬勃,但是在他看来,任何有生命迹象的事物都可以体现生命的意义。生机勃勃固然可以激起内心的快乐和力量,而能够直面生命衰颓的迹象,思考生命的价值,产生悲凉颓废的感觉,同样是一种可贵的生命体验,也是一种美。再如“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这是作者写北平秋天的树和花,试想,秋天的树与花并不少,为何郁达夫偏偏选了槐花,还特别欣赏那“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什么是落蕊?落蕊是凋谢后自然飘落的花蕊,这是一种衰败死亡的花,死亡的花为何美?这一幕将前面的秋草引入了更为深刻的境界,在秋草悲凉基础上再话悲凉,与此呼应,更显悲凉下的生命之美。有人把它和王安石的诗句“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放在一起作比较。这首诗是王安石变法失败后备尝辛酸的自我解嘲,王安石是真的落寞,真的悲伤;但是郁达夫可不一样,他是在享受这份落寞。在他看来,万物都存在灵性,故都之秋投射出的落寞悲凉,同样不失为一种美,而且还是一种动人的美,这种美,是非常细致和文雅的心灵才能感受到的。脚踏上去,无声音、无气味,唯有一种极其细微且柔软的触觉,这种触觉便是深邃的生命情致之美。
四、悲凉物哀之美
对美好事物的欣赏是审美的常态,那么,体验并享受悲凉就是审美的病态吗?郁达夫把悲凉当作一种美来写,不免让人想到“颓废”一词。在文中他也写道: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纵观古往今来关乎秋的诗文,一般把忧愁当作一种人生悲苦来写,诗人于悲愁之中写作,读者品味诗人的悲愁后也陷入悲愁。而在读郁达夫《故都的秋》时,悲秋的主题发生了一点变化,也就是秋之悲凉、秋天中万物的消亡本身就是美的,沉浸其中,非但没有悲苦,反而是享受,可以从中感受生命的衰微与消逝,也就是说,这里的衰败其实是唯美的。如“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又如“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趋向衰败的二者共同指向了生命必然遭受的荣枯盛衰的轮回,可以说,郁达夫对于人生的积极认知实质上是借对生命死亡的认知产生的。这其中除了蕴含我们传统的审美情趣,也涉及西方的唯美主义理念,更突出的则是日本文化中的“物哀美”。关于“物哀美”,日本辞典的解释是将外在的“物”与情感之本的“哀”,以自然人生的百态所引发、所引申出的关于美好、纤长、哀婉的意念,还包括将它们合而为一的情趣世界理念化。这种看似消极的审美情趣,实际上充满了对生命本体的审美执着。按照《源氏物语》中的观点,即“为情而感,是为物哀”。虽然表象为“哀”,但其底色是“多情”,是“美”,并以“多情”与“美”来激活个体潜意识中的生命体验。郁达夫的特色在于将文章带到优美、雅致的世界,而非把植物的死亡当作痛苦的事情去记录,对一草一木拥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审美,而这绝不能称为病态化审美,这是一种“悲凉美”“物哀美”。
五、雅俗结合之美
郁达夫虽着力追求高雅,但是他并未将雅趣和俗趣相对立,他的雅趣中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如“这嘶叫的秋蝉,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他笔下的秋蝉是平凡的世俗的,是和“耗子”一样,在家家户户中存在的。当然,“寒蝉凄切”,秋蝉的嘶叫给人的感受自是凄凉,但是在这里,将蝉叫介入人类关系之中,笔墨下增添了平民感和现实感,这也与前面的一椽破屋相呼应,表现出一种平淡雅俗之美。再如“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从“微叹”“唉”等用词中会品读出一丝愁绪,似乎伴有“哀鸣”,但是当聚焦于穿着、语调,不难发现,这其中的美存在于“哀鸣”中,是一种有着一口北京味道的秋天。这些人虽生活在都市里,但穿着却是不时尚的,是青布单衣或夹袄。再看这个“闲”字和他们说话的声调,也颇具趣味,那么这其中存在着有意识的错位,就是雅与俗的错位,而且是作者有意为之。借大雅与大俗的交错状态,体现自己诗人般的率性及对世俗认知的叛逆,使得文人情调表现在世俗之人的生活节奏上,世俗之人又体现出文人情调,实现雅俗的交融,这种雅趣和俗趣的结合,是大美,也是郁达夫所创的独特之美。
抛开所谓郁达夫创作《故都的秋》的写作背景分析,单从文章内容的角度,也可以分析出不同角度的悲凉美,是空间的重构,是超凡脱俗,是生命情致,是颓废物哀,是大俗大雅。我们从中感受到的是郁达夫对故都之秋的深沉怀念和热爱,也不乏更为深层次的独享之美。郁达夫选择沉醉于审美,将故都的秋之美诠释得淋漓尽致,哪怕这美是无功用的,只要让读者充分感受到其审美价值,也就足够了。
(《山东教育》2025年6月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