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在《声声慢》全词中的领挈作用
发布日期 : 2022-06-09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刊
山东省实验中学 郭尚民
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广为人知。
对此词开篇三句的赏析,历代评论家一般关注的是叠词运用之妙。比较有代表性的可推清代徐釚,他说:“首句连下十四个叠字,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也。”(《词苑丛谈》)诚然,《声声慢》的叠词之妙是任何评家都绕不过去的,因为它们是那么的耀眼生辉,可以说是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可除了叠词之外,它们就没有别的可称道之处吗?
“寻寻觅觅”一句其实是特别值得玩味的。主人公要“寻觅”什么呢?人们给出的答案基本是猜测性质的。沈祖棻先生说:“(寻觅的)可能是流亡以前的生活,可能是丈夫在世的爱情,还可能是心爱的文物或者什么别的。”凡此种种解答,都不能消解人们对于“寻寻觅觅”句的“突兀”之感,“劈空而来,似乎难以理解”。但我们完全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一下:“寻寻觅觅”的对象在词中真的就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吗?
胡云翼先生的解读让我们产生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作品里的主人公抱着百无聊赖的心情,去寻觅自己精神上可以寄托的安慰。但是寻觅给她带来了失望,秋天的景色和周围气氛那么冷落、凄清,这一来她的心境便更加凄然寡欢、惨然不乐了。”根据胡先生的观点,主人公是想从“秋天的景色和周围的气氛中”去寻觅“自己精神上可以寄托的安慰”。而这种寻觅甫一开篇就匆匆结束了吗?它没有在后文得以延续吗?寻觅的对象只能是靠想象补足的当年的美好生活与爱情吗?对爱情与生活的寻觅不需要一种媒介吗?而在整首词中,具有给人安慰的可能性的事物俯拾即是,比如“酒”“雁”“黄花”“梧桐”等,它们都可以看作主人公试图借以缓解忧伤却又最终使自己陷入更浓重的悲戚的媒介。作者用赋的手法,在下文将它们“一一说来”,“始终紧扣悲秋之意”(吴小如)。从此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首词表达了作者寻觅无果的情绪。因而,认为“寻寻觅觅”在全篇的结构中起着领挈作用,应该是毫无牵强之处。
乍暖还寒时节,最宜寻觅的物事自然是酒,因为它不仅可以御寒,而且可以消愁。(酒在李清照诗词中出现的频率极高,我们如果说她对酒有着某种情感上的依赖,大概不属于无稽之谈。)此刻,她仍然寄希望于酒的力量,但结局是失落的,因为难敌他晚来风急。一个“敌”字用得极妙,写尽了外部环境的严酷,如秋风一般劲厉,而且无处不在,令人无可遁逃。
“雁”之所以憬然入目,可能是由于它们凄厉的哀鸣。主人公为什么寄希望于雁呢?因为往日的大雁曾带给她那么多的温情与慰藉,如“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一剪梅》作于早年夫妻分离之时,虽也有离愁别绪,但因有重逢的希望,所以大雁带给人的是甜蜜的忧伤。而到了《声声慢》里,大雁传递的却是近乎绝望的伤心。为什么“正伤心”呢?因为书信已无处可寄。我们知道,此词写于南渡之后(大多数人持这种观点),赵明诚已故。“却是旧时相识”一句极妙,因为它传达了复杂的情感。主人公见到雁,一则以喜,一则以悲。喜是因为它是旧相识,他乡遇故知,当然是有几分欣喜的;悲是因为今昔处境已截然不同。由喜而悲,瞬间变化,这一句便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沧桑之感。
主人公寻觅的另一种物象是“黄花”,也就是菊花。“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是易安早年最负盛名的词作。赵明诚叹赏之余,遂连写五十首与之一较高下,结果以失败告终。这么一段美好温馨的回忆,是会给人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的。所以多年以后,看到“满地黄花堆积”,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段往事。无奈,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已经没有心绪摘花了。这里的“憔悴”,既可指花,也可指人,或者是人花共写。“人比黄花瘦”不就是“花面交相映”的意境吗?李清照另有一首小词,更生动地写自己簪花的场景,“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青春的爱恋,美丽的容颜,都已经随风而逝了,饶是有黄花簪鬓,除了更衬得“风鬟霜鬓”,还有何意义呢?
窗不是作者要寻觅的物象,但它的出现是全词的一个分界点,表明主人公的情感更加消沉了。在联通与外部事物的关系上,窗的作用近似于门。但出门是积极寻求,凭窗则是消极等待了。守着窗儿,正是告诉我们作者还有一丝希望,还有所期待。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因而不知该如何挨过漫漫长夜。
主人公寻觅的最后一种物象是“梧桐”。“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能比较明显地看出是化用了温庭筠《更漏子》下片“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词意,也许还暗用了白居易《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的诗意,把两种内容融而为一,况味更加凄凉孤苦。人们见到梧桐这一意象,容易联想到“一叶知秋”,从而以为它自带忧伤的调子。其实不然,梧桐还有一个更常见的象征义是“夫妻相守”,如孟郊《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主人公之所以寻觅梧桐,本来也是寻找一丝快慰,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天人永隔,无缘相见。更何况绵绵的秋雨又加重了这种凄凉之感,点点滴滴,不仅是打在叶上,更是滴到心头。这就直接逼出结句:这般状况,一个“愁”字怎么能概括得尽呢?
如果说,“梧桐更兼细雨”是对“寻寻觅觅”的最后一次呼应,那么,“怎一个愁字了得”就是对“凄凄惨惨戚戚”的照应。结句妙在不说明那无法言说的心情是什么,其实,聪明的读者早已从开篇读出来了。表面上是“欲说还休”,其实已经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从某种意义上,本词开篇三句在全词中起的领挈作用更加严谨而恰切。
唐圭璋先生对《声声慢》的点评,也是支持“寻寻觅觅”诸句有着领挈作用的。比如,他说:“起下十四字叠字,总言心情之悲伤。”又说:“末句,总述以上六层可伤之事。”
在词的章法中,开篇一句或数句领起全篇,不像散文中那样多见,但也并非绝无仅有。白居易的三首《忆江南》、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都可以看作例证。
认为本词在景物的描写中运用了赋体,是专家较为一致的看法。但铺陈的几种事物的呈现顺序,是以时间为序、空间为序,还是逻辑顺序?则见解不一。在诸家意见中,以朱靖华先生的见解最为新颖,他认为作者“把握了女主人公内在心绪和外界事物之间的矛盾关系,进行了滚雪球般的推进描写”,主人公的情感“全与客观景物的更迭发生密切的配合,……在心境与物境的相互作用和相互矛盾的不断扩大过程中,把愁绪愈积愈浓、愈结愈大,最后达到难以遏制的地步”。
何谓“内在心绪和外界事物之间的矛盾关系”或者“心境与物境的相互作用和相互矛盾”?其实就是反复地寻觅,反复地失落,反复地燃起希望,又反复地跌落进现实的尘埃。整首词并非毫无亮色,一味凄苦,“酒”“雁”“黄花”“窗”“梧桐”的乍现都曾给主人公带来一点希望,给全词带来一点亮色,只不过这些希望和亮色全都像肥皂泡一样逐一破灭了,这种反跌的手法使得词的情感更加凄苦,那是一种完全绝望的凄苦。这种凄苦愈堆积愈浓郁,最后大到主人公心灵难以承受,情感难以遏制,这才逼出那一句凄绝至极的“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通过以上对铺陈顺序的分析,殊途同归,也能看出情感与景物的绾结关系,那就是一线穿珠般的提契作用。
我们了解了李清照《声声慢》开篇的提挈作用,能够更好地体会全词以铺叙的手法写景言情的特点,也能更好地体会主人公“寻寻觅觅”时那种彷徨无措、若有所无的悲戚。
(《山东教育》2022年6月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