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塘旧事
发布日期 : 2011-10-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定陶县实验中学 孔金泉
童年我有三年是在南昌度过的,说起来好像有什么名头,让人想起八一南昌起义,红色之都,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其实那不过是一个邮票大小的乡镇,印象中距离南昌甚远,近水楼台不得月,要在汽车上颠簸许久,让人肝肠寸断。小镇名叫向塘,一半是驻军,来自天南海北,各自的土腔土韵杂糅在一起,是一道东北的名菜——乱炖,另一半是当地土生土长的老乡;“且归”是回家,“掐饭”是吃饭,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宛转悠扬。平时军民之间因为纪律束缚不相往来,一旦流入生活则鱼水甚欢。特别是小孩子,全无遮拦,虽然住在深宅大院里自成春秋,但臭味相投的禀性很快就能打成一片,不分你我。
向塘是鱼米之乡,水网星罗棋布犹如人身上的毛细血管。有水者必有鱼,不要说烟波浩渺的江海湖泊,就是一条细若游丝的沟渠也是鱼虾乐土,那时的人似乎特别懂得人与自然的和谐,没有涸泽而渔的自戗。我们常常要准备了钩线去钓鱼,水动涟漪就是一条,大鱼不上钩,它潜在水底,是难得一见的蛟龙。我们就地正法,破膛扒肚,敷上一层盐渍,在火上烧烤,“嗞嗞啦啦”,让人垂涎三尺,往往等不到熟透,就迫不及待狼吞虎咽了。而且这味道可以余味绕梁,几天了,舌头上的记忆还很光鲜。若有大的收获,就可以趾高气扬地回家邀功了,仿佛一家人都得了他的恩泽。南方种水稻,从河沟里汲水,先流到一个水泥池里,溢满了再顺渠流到水田里去。田浇好了,水泥池里也收获满满,鱼翻虾跳。漏网之鱼进入水田,经过一季,收稻子的时候膘肥体壮,拍打人的胸脯。我手脚没有当地人麻利,屈居末席,拾人牙慧,也会满载而归。
向塘日头似火烧,照到哪儿都是一块烙铁。我初来乍到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就品尝了它的苦果,头上生疥,至今还有疮疤。但当地人的安然淡定让我咋舌,他们无论大人小孩都像杂耍艺人似的打着赤脚,不用像沙漠蜥蜴一样来回颠倒,反而像海边消夏的游人把脚埋在沙滩里一样惬意。他们个个都是浪里白条,只要水足够深,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各逞其能,憋气到窒息,才一个箭步冲出水面,大喘其气。二哥是个见水狂,却又没有自知之明,出水之后不会藏踪,拖泥带水,不是感冒就是抽筋,有一次差点毙命。因了他的教训,母亲为我预设的雷池最多,望洋兴叹可以,引身躬行不可。玩水的话就到镇里面的游泳池里去,安全第一,小孩区绝不会没颈,还一人一个游泳圈,蜻蜓点水,按部就班。结果是三年之后我还站在起点,是个旱鸭子。这引二哥的嘲笑,虽然他常当我的面挨母亲的巴掌。“还下水不?”这些话都成了他的耳旁风。下次又要重复这个活剧。
那儿的冬天短得就像兔子的尾巴,只有一次,老天不再吝啬降下飞雪,当地的孩子都像看西洋景似的。冻雨成冰,在棕榈树上,成了孩子们攻伐的剑戟。
后来我们搬到镇外,住了高楼,说是高楼也不过两层,但欣喜的是楼前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板栗树,从我家的阳台触手可及。但这个工作轮不到我,二哥首当其冲,他有蛮力,张牙舞爪,是个显摆的主儿。我的分内是在树底下拾二哥挥竿打下来的板栗,眼要疾,手要快,否则就有天灾。板栗外面是刺猬,须用砖头砸,咧开嘴,爆出果实。楼后有一个小山包,“山不在高,有趣则灵”,下面是防空洞,极尽曲折之能事,年久失修已经荒弃,却成了我们男孩子的天堂。点一张油毡,烟气滚滚,就可以探险了。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蛰虫在逃避光亮。这是男孩子证明自己名副其实的一个仪式。我的一个小伙伴养蚕,一层绿油油的桑叶撒下去,“沙沙沙沙”就见了底了,白胖的身体蠕动着,我害怕又爱看。
我和当地小伙伴的关系跟鲁迅与闰土的关系异曲同工,是他们打破樊笼,给了我童趣。把女贞的黑种子用胶水粘在鼻下冒充日本翻译官;拔出美人蕉的花朵去啜它的尾巴,那儿有甜甜的蜜露;有一种野生的葡萄叶片上都是酸酸的颗粒,让人挤眉弄眼。桑椹更是大快朵颐的佳肴。哪儿有桑树,哪儿“下自成蹊”。千万不要等它熟透,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捷足者先登。三下五去二就蹿上树去,边摘边吃,尤其是那硕果仅存的熟透了的,红得发紫,发黑,没有了一点酸的余味,沁人心脾。吃不下的就用衣服兜住,不怕它变成打翻了的画家的调色板,五颜六色。经过这一番扫荡,树上的桑椹基本上所剩无几。有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顺便也把别人家种在门外的蜜橘瞅人不见揪走几个。有人告诉父亲,父亲会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让我如坐针毡,有时也打我几下。
我很怕他,父亲当兵,又当官,手下千把号人,开会的时候横是横纵是纵,黑压压一片,掉根针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父亲讲话抑扬顿挫,如入无人之境。我一直对外夸口说他腰间有一把枪,要不然没有这么大的底气。谁不老实,就“啪啪啪”送他上阎王那儿报到去。其实我压根儿就没见过。父亲很忙,晨起暮归,那时我还睡如顽石,难得一见父亲的庐山真面。距离产生了威严,我觉得他在我眼前像座山一样高大。尤其是有一次大哥英语不及格,父亲解开腰间的皮带打他,我和二哥被强制在旁边观刑。大哥咬牙逞英雄,却吓着了我,进而把学校想成了毒蛇猛兽。
终于我也要上学了。整饬一新,但没有别人跃跃欲试的惊喜。接待我的老师温柔又亲切,我却在想她露出狐狸尾巴时的狰狞样子。一次我尿急,不敢告诉老师,终于没有熬到下课,一泻千里。老师开班会,说以后再上厕所可以举手给老师打报告。这启发了我这个机会主义者,有事无事就举手上厕所。她居然没有怀疑,只是说我是自来水,这个绰号不胫而走。厕所毕竟不是个值得缠绵之地,我又说肚子疼,配合语言,我龇牙咧嘴,以手抚腹,折成虾状。老师关切,可惜那时没有电话,又公务在身,脱不开。我只好自己踱回家去。我没有骗她,我真的感觉到一波连着一波的疼痛如千军万马踏尘而来。但是奇怪出了校门就大病痊愈了。我自然没有回家,去找那些小伙伴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一次我在街上正恣意忘形,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巴掌掴过来,如泰山压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已是打翻的颜料铺,什么色儿都有了。父亲揪着我的耳朵一路到家,一顿好打,我发现一旦惩戒真的降临它并不比想象中更可怕。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父母就要到学校去一趟,看我是不是还稳坐中军帐。我终于变成一只笼中雀了,尽管目光还鬼使神差地瞄向窗外。自由的鸟儿永远是我妒忌的对象,直到我在书中发现另一个世界。
三年之短,白驹过隙。有一天,父亲告诉我们要回家了。他喜形于色,微澜外泄还溅到阴霾的天空上。家,对我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因为我已经反认他乡是故乡,乐不思蜀了。但孩子永远左右不了大人的心思。接着就是忙碌,像是一个旋转不停的陀螺。把所有敝帚自珍的家什都装进箱箱柜柜,然后就是送往迎来。我的一个同学还情感泛滥邀我到他家吃饭,他殷勤地为我夹菜,里面杂着辣椒,我瞅人不见偷偷丢在他家照见人影儿的地上,真是惭愧。最后的晚餐也是在我们楼下的邻居家吃的,女主人特意做了她的拿手菜,用鸡蛋当皮儿包的饺子,依稀如在眼前,让我馋涎欲滴。母亲和她互道珍重,说着说着还掬了眼泪。
我再次坐上了火车,它把我们吞噬,又把我们吐在另一个被称为故乡的地方。那个冬季我们从南昌出发,一路北上。从竹林掩映的秀山碧水到冰雪覆盖的荒凉北国。这一切变化如此奇崛,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途经南京的时候,我在懵懂中被摇醒,二哥叫嚣着:“快看,快看,长江!长江!”我也如法,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但那庞大的黑暗除了灯光照亮的如豆的空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借直觉知道我的脚下不再坚实,火车规律的“咔嚓”声不再沉稳,而变成了一声尖利的呼啸,可以划断你的喉咙。我突然心生恐惧,怕从悬崖上堕下来,情不自禁攥住了父亲的手。他的目光像母亲一样温柔,问:“怎么了?”
夜来幽梦,又见向塘,听说那儿发达了,通了火车,还建了民用机场。我纵归去,别人眼中也一定是个寻常过客。但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永远翻不过去的,直到地老天荒!
(《山东教育》2011年9月第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