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收音机

发布日期 : 2022-03-21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刊

胡正彬

1976年夏天的一个黄昏,父亲突然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巴掌大小油光发亮的小铁匣子,外面还带着皮套子。

全家人都没见过这新鲜玩意,争先恐后地问父亲这是什么东西?父亲笑着说,“这是一台收音机。”并且说,“是我买的。”

这么说,从此以后,这就是我们家的财产了。

这可是个大惊喜。之前,除了父亲,我们全家人谁也没见过真正的收音机,只知道它是一件奢侈品。一台收音机,值好几十块钱哩!

这件事,父亲做得很隐秘,甚至连我母亲都不知道。父亲不是不想跟母亲商量,父亲知道,母亲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花这么多钱,买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不当吃不当穿,母亲肯定不会同意的。父亲甚至做好了跟母亲大吵一架的准备。对于一个热爱收音机的人,父亲觉得,吵一架也是值得的。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勤俭的母亲,不仅没有反对,而且很高兴。母亲说,她这下可好了,有了收音机,晚上做针线活,听听戏,就不孤单了。

来不及吃晚饭,父亲就搬出一把凳子,坐到大门口,调试他的收音机。

当小匣子发出第一声尖叫时,我的邻居们,几乎都被惊动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拢了过来。不一会儿,父亲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父亲一脸的自豪,在不断地换台和调节音量中,还不厌其烦地回答乡亲们的问题。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父亲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无线电知识。我怀疑,之前,父亲已经做了很久的功课。

现在想起来,父亲的回答,也未必都正确。很多年以后,我对父亲的好多话,都作了重新的评价。我发现其中有很多偏颇甚至错误的观点。但在当时我们那个生产队,父亲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一个,也是走得最远的一个。父亲高小毕业,曾去过郑州、洛阳、新乡等大城市。父亲有这个权威。

提出最严肃的一个问题的,是我的大爷胡国喜。他问:“这么小的一个匣子,人是怎么进去的哩?”父亲但笑不语。父亲但笑不语的意思,也许不是不屑于回答这样简单的问题。估计是父亲也说不清楚,父亲也许是在用这种方式回避。因为没得到答案,我大爷当时很失望,就叹了口气,说:“什么时间,能看见收音机里的人,就好了。”

这也是我当时的梦想。所以,几十年以后,我对这句很平常的玩笑话记忆犹新。

父亲最爱听的节目,是评书和相声,其次就是戏曲,特别是豫剧、黄梅戏,然后是广播剧、新闻、天气预报。父亲最不喜欢听的节目,就是后来的流行歌曲,父亲一听到这种歌曲,就眉头一皱,赶紧换台。而这些,正是我当时的最爱。

从那时起,我和父亲之间,就有了一些隔阂。我不明白,这么美妙动听的音乐,父亲怎么就反感哩!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就是代沟。

有了收音机以后,父亲的乡村生活,前所未有地丰富起来。父亲的言行和谈吐,一天比一天高雅和风趣,父亲跟母亲之间的言语摩擦,也逐渐减少了。

母亲说:“年纪一大,你爸爸脾气也好多了。”

母亲没看到问题的实质:是收音机,让父亲充实和安静起来了。

父亲和收音机,成了一对恋人,父亲走到哪,收音机就响到哪。干农活时,就带在身上;吃饭时,放在桌边;睡觉时,放在枕头边。秋冬无事,父亲的收音机,一响就是大半夜,什么时间瞌睡了,就关机睡觉。有时候,半夜三更,我一觉醒来,父亲已经鼾声如雷了,收音机还在响,赶紧帮父亲关了。一没声音,父亲立即醒了,大叫一声:“别关啊!”

吓我一跳。

再后来,父亲的那部老收音机,跟父亲一样,零件们渐渐老化了,经常患毛病了。一患病,父亲就用手啪啪乱拍,有时候拍应了,又好了,父亲就很有成就感。但还是拍不好的时候多,父亲就很生气:“早晚买个新的,把你给替换了”。

父亲一直这样说,但一直没买。后来收音机很便宜了,父亲完全有能力换一台,但父亲还是没换,拿到街上修修再凑合用。

我说:“爸爸,你修收音机的钱,加起来早就够买一台新的了。”

父亲笑了,没反驳,但父亲还是没换,父亲对这台老物件有感情了。

1996年麦收时节,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夜里,父亲冒雨盖好稻场里的麦子,一觉睡下,就再也没醒来。

父亲过世时,枕头边还放着那台陪伴了他二十年的老收音机。

入棺时,我们把这台老收音机放在了父亲的耳边。这是父亲的挚爱,有了它陪伴,我相信,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里,就不会寂寞了。

 

 

 

(《山东教育》20223月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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