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戏园子
发布日期 : 2018-11-15 点击次数 : 来源 : 《山东教育》中学
山东省单县第二中学 李玉芳
寒蝉凄切的秋天,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我在宽阔平坦的马路上走着,小心翼翼地,各种各样的车像奶奶织布的梭来回穿行,一辆,一辆,又一辆,络绎不绝。
路两边站着两行弯脖子树,树身如婴儿的拳头般粗,叶子像槐树的叶,开始泛黄;树冠似一把撑开的小伞,宛若戏文里许仙为白娘子遮雨的那把伞,形似而已,没那么大的。我在城里的公园见过这种树,密密匝匝的,如今,乡村里也能觅得它们的丽姿倩影,不免感慨万千。
树的里边,距树大约十米之地,矗立着一座座簇新的小楼,两层半的居多,一楼清一色的卷帘门,有的关闭,有的半卷,也有的完全开着。年轻的媳妇有的边玩手机边哄孩子;有的玩手机入了迷,任由孩子哭闹;有的在说东道西,家长里短。
黄昏时分,暮色渐起,我从家里出来,沿着临街的路向北走去,在离我家大约半里地处驻足,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寻寻觅觅。我记得此地是有一座戏园子的!戏园子不是特别大,但能容纳一千多人;戏台不是很高,七八岁的小孩子忽地一跃,两手撑在戏台上,右脚或左脚勾住戏台边沿,身子往上一耸,整个人就爬上了戏台。每年农闲时,都会有戏班子来这儿唱戏,县城的剧团来得勤,唱豫剧,大部分是古装戏,什么《打金枝》《大祭桩》《拷红》等等,戏园子里每天都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的,上午唱,下午唱,晚上唱,场场爆满。园子外有卖麻糖的,卖麻花的,卖咸花生的,一家挨着一家,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当时六七岁的光景,每次戏班子来唱戏,我总是很积极,生怕母亲和姐姐撇下我,总是提前等在门口,看到姐姐扛着长而高的板凳和母亲一块走出堂屋,我就雀跃着跟在她们左右,高高兴兴走向戏园子。白天去,晚上还去。刚开始,大人要票,小孩免票,半大孩半票,后来查票的用肉眼目测小孩身高,他觉得谁该买票谁就得买票。我个子不高也不矮,可买也可不买。有几次我都会趁人多混进去,后来查票的增加了人手,进不去门了。母亲和姐姐说,俩大人带个小孩还不让进?查票人如果脸熟,便放我进去;如果脸生,就被拒之门外。我不想多花家里的钱,何况家里也穷,连一毛钱一个的白面馍馍也吃不上,可我又很想进去,怎么办呢?小伙伴们跟我耳语,东墙有一个洞,是十几岁的男孩子偷偷挖的,瘦小的孩子可以钻进去。所以每当我混不进戏园子就走终南捷径——钻墙洞,可惜好景不长,看管园子的负责人在巡视时发现了那个洞,找泥水匠补上了,外面还抹了石灰,结实得很,我们小孩都非常沮丧,只能乖乖买票进去了。
看完戏,大人们去忙自己的事了,我们小孩就在我家东面的小树林里集合,偷来大人的衣服,分好各自的角色,模仿戏里的人物,大声地唱,做一些学来的动作,比如:兰花指,甩袖子,小步跑。我记得唱的最多的是《打金枝》,“劝万岁莫要动真气……哪有这岳父大人斩女婿”,我们调拿不准,词记不准,动作做不准,可是大家疯起来常常忘记回家,家人喊一次再喊一次,唤一回又唤一回,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每次去戏园子,家里要留一个看家守院的。母亲是戏迷,姐也是,我不是,我听不懂戏文,看不懂门道,就是单单喜欢热闹。那些化完妆的男男女女一亮相,拿腔拿调地念白,咿咿呀呀地哼唱,我就兴奋得不得了,加上我年纪小,看家的那一个肯定不是我。所以留在家里的只有父亲和弟弟,弟弟不愿去戏园子,特别是晚上,他吃过饭就打盹,上眼皮打下眼皮,下眼皮掐上眼皮,父亲自愿留下看护弟弟和家,以防贼人溜进来。每当戏班子来唱戏,父亲总是催促我们,快去看戏吧,别晚了!母亲有时谦让一番,说:我看家,你去看戏吧!父亲一脸不屑,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我可不当傻子!于是母亲便欢天喜地地带着我和姐姐奔向戏园子。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看过一场戏。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没有电视,更没电脑,家境好的顶多有一台收音机。我们家穷,平时几乎不吃炒菜,弄碗稀面糊,放点辣椒和盐,放在四面贴上棒子面(玉米面)饼的锅里蒸,熟了之后当菜吃,一碗菜,一家人,一顿饭。所以我家没有可以用来打发时间、消除孤独的收音机,唯一可解闷的是家里那本卷了角的《水浒传》,父亲每晚都捧着它消磨时光。
如今,曾经的戏园子在哪儿呢?眼前只有钢筋混凝土盖成的楼。昔日戏园子大门两侧的梧桐树也不知所踪,以前的土路变成了硬化的水泥路,原先葳蕤的草,如今只能在水泥路与墙根交接处觅得一根两根,细细的,长长的,风一吹,东倒西歪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
我记得在我上小学的第二年开始,戏园子已不再唱戏。我们村东头忽然有了第一台电视,黑白的,18英寸的,是一个在城里上班的年轻人买的;不久,村西头有了第二台,村南头有了第三台。晚饭后,月亮升起来或躲起来,但不会影响村民就近去邻居家看电视,很多人挤在有电视的那家人的院子里,看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翁美玲演黄蓉,活泼可爱,古怪灵精;黄日华演郭靖,憨厚老实,武功高深。男女老少都喜欢黄蓉,我也是,喜欢得不行不行的。每次看到电视上出现雪花才依依不舍地回家,躺在床上好久没有一丝睡意,脑子里全是黄蓉和郭靖的影子,好容易进入梦中,自己却又成了黄蓉或郭靖,飞檐走壁,武功了得。
戏园子空了,草肆意地长,小孩子在里面疯,有时钻进草丛故意不出来,急得大人声嘶力竭地呼唤,长一声短一声,回荡在偌大的戏园里。深冬,枯黄的草在寒风凌厉的眼神中怯懦了,发抖了,站不住了,似久病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满目的荒芜,一园子的衰败。
我家到学校路过戏园子,戏园子是我上学路上绕不开躲不过的一处风景。我从它身边走过,一天两个来回,它一年四季的变化逃不过我稚嫩的眼。后来,两扇铁门锁住了一切,戏园子从此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不可望亦不可即。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一月回家一次;再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半年回家一次;工作后,一年回家一次。后来父亲猝然离世,母亲跟着弟弟去了西北的城市,我就很久很久没回家了。
回城的那天清晨,我早早起来去拜祭住在坟茔里的父亲,泪眼蒙眬中,神思恍惚间,父亲向我走来,他说,快去看戏吧,别晚了!
(《山东教育》2018年10月第30期)